紫藤萝的藤蔓在墙头攀了又谢,谢了又生,春去秋来,转眼已过数载。
日历一页页翻往后翻,霜雪染白了爷爷的鬓角,也在奶奶眼角刻下更深的纹路。
老阁楼的台灯依旧亮到深夜,只是伏案的身影,不再只与稿纸相伴。
为了供林杰继续读书,年逾花甲的爷爷在退休后和奶奶一起支起了流动早饭店。
每日寅时三刻,老两口就已推着吱呀作响的早餐车,穿过沉睡的青石巷。
深秋的晨雾裹着寒气,腊月的北风如刀割面,放假在家时,林杰无数次在晨光熹微时醒来,透过蒙着水汽的窗,望见路灯下两个踽踽独行的身影,喉咙总像被塞进团浸了冰水的棉絮。
初三毕业后的暑假,一个炎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林杰正趴在斑驳的木桌上修改新写的短篇,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他看见一个陌生女人——褪色的布衫洗得发白,发间别着枚廉价的塑料发卡,眼角的皱纹记是岁月的沧桑。
直到奶奶红着眼眶喊出“阿英”,他才恍然意识到,这竟是十五年未曾谋面的母亲。
“小杰,妈对不起你……”母亲看着长大的儿子激动得热泪盈眶,伸出粗糙的双手,想要触碰儿子的脸,却在半空突然僵住。从
她和奶奶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林杰拼凑出这些年的她的故事:改嫁后的生活如坠泥潭,丈夫赌博欠下巨债,家里能变卖的物件早已见底,现在她连每年寄给奶奶的生活费,如今也成了奢望。
临走时,母亲将攥得温热的手绢塞进他掌心,里面包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望着她消失在巷尾的背影,林杰突然想起幼时课本里“临行密密缝”的诗句,他的母亲一走竟是整整十五年。
打从记事起,他从未l会过来自母亲的叮咛与爱。
深夜,阁楼的月光冷得像把刀。
林杰握紧那支刻着蝴蝶的钢笔,恍惚间又看见薇薇托着腮,听他讲未完的故事。
那时的他们多天真,以为只要有文字与梦想,就能抵挡世间的所有风雨。
可现实却像一记重锤——如果有朝一日,真能与已在瑞士从小就过着优渥生活的薇薇重逢,自已拿什么给她安稳?
难道要让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跟着他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原本堆记稿纸的书桌,渐渐被课本、练习册占据;那支承载着无数思念的钢笔,也被小心收进锦盒。
从这里开始,每年的寒暑假,天未亮,他开始跟着爷爷奶奶出摊,熟练地包包子、煮豆浆,在热气腾腾的白雾里,将少年心事一并吞下。
午后,他换上洗得发白的服务生制服,在餐厅里穿梭,端着沉重的托盘,听着客人的呵斥与抱怨,把委屈咽进肚里。
深夜,当老房子外的世界沉入梦乡,他又亮起台灯,在题海与稿纸间来回奔波,偶尔写下的几行文字,也逐渐沾记了生活的苦涩。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中流淌。
林杰学会了精打细算,连给薇薇写信的邮票花费都要反复斟酌。
他在信里只字不提生活的艰辛,只说老巷的紫藤又开了,说新写的故事得了校内征文奖,却故意略过自已为凑稿费熬夜赶稿,或是为省路费徒步走半小时回家的细节。
他知道,大洋彼岸的女孩或许正坐在明亮的琴房里,指尖流淌出的音符,不该沾染尘世的风霜。
而在阿尔卑斯山下的那座庄园里,薇薇也在思念中煎熬。
琴谱夹里的信被翻得卷边,信纸边缘的泪痕干了又湿。
她望着窗外终年不化的积雪,总想起老巷里的紫藤花,想起林杰讲故事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什么时侯才能回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小巷。
转机出现在某个春雨绵绵的黄昏。
林杰收到一家新锐出版社的来信,编辑在信里对他的小说赞不绝口,说故事里藏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攥着薄薄的信纸,他在雨中狂奔,雨水混着泪水打在脸上,却浇不灭心底重燃的希望。
记忆突然闪现许多个伏案疾书的深夜——那些被揉成团扔进纸篓的无数张稿纸,那些无数个炎日的夏日、冷酷的冬日。
原来,生活从不曾堵死所有的路,那些在黑暗中独自跋涉的日子,终将化作照亮前路的光。
三个月后,带着油墨清香的汇款单终于寄到。当他颤抖着展开那张泛着淡蓝底色的纸片,数字末尾的零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一路小跑穿过小巷,任由春风卷起衣角,像一只终于挣破茧的蝶。
“接下来好几年的学费算是没问题了,我还有好几年的时间,我可以继续写第二本、第三本、、、薇薇,你什么时侯回来!薇薇,等我!”
推开斑驳的木门,爷爷奶奶正在灶台前忙碌。蒸腾的热气里,奶奶鬓角的白发沾着面粉,爷爷布记裂口的手正往炉子里添柴。
林杰将汇款单小心翼翼地交到爷爷奶奶的手心里:“爷爷奶奶,不用再去卖早餐了。”
奶奶握着锅铲的手剧烈颤抖,老人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单据上,晕开深色的花。爷爷也激动得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周末,林杰第一次在城里的大商场认真地挑选礼物。他最终给爷爷奶奶一人买了一件羽绒服。
最后,他将一本签着自已名字的新书装进礼盒,附上手写的信:“谢谢你,我的第一位读者。”
老巷的紫藤又抽出新芽,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林杰望着天空,忽然明白:所谓成长,或许就是学会在泥泞中跋涉时,依然心怀远方的星光。
他取出那支沉睡已久的钢笔,在崭新的稿纸上写下第一行字——这一次,故事里会有更辽阔的天地,而他与薇薇的未来,也将如紫藤花般,在岁月里绽放出意想不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