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人吧。”
沙瑞金的声音,并不响亮。
但这三个字,却如同三道天雷,在侯亮平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遍又一遍,反复回荡。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比恐惧更可怕的东西。
一种信仰被硬生生从身体里抽空的虚无感。
他最坚实的靠山,他最信任的后盾,他搬来的“天”,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命令他,向他眼中的“恶势力”,低头。
这比一枪打死他还要难受万倍。
就在他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一个身影快步来到他身边。
是高育良。
这位汉东省的政法委书记,此刻的声音压得极低,既像一位老师在对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进行最后的劝诫,又像一个官场上的同僚,在发出最真诚的提醒。
“亮平,收手吧。”
“对方的身份绝对不简单,他们的行事手段,你也亲眼看见。”
“硬顶下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要为了一时之气,断送自己的前程。”
高育良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给了侯亮平一个宣泄的出口,也给了他一个不那么难看的台阶。
他猛地冷哼一声,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不甘。
“我不信他真敢开枪!”
“这里是汉东,是省检察院门口!他敢动我一下试试!”
“我岳父,绝对饶不了他!”
他声色俱厉,用一个更遥远,更庞大的权力,来给自己挽回那已经碎了一地的尊严。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也是他最后的嘴硬。
嘴上虽然强硬,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大势已去。
沙瑞金已经金口玉言,他再顽抗下去,就不是办案,而是公然对抗省委书记。
那个罪名,他担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份滔天的屈辱压进胸膛,转头看向高育良,语气生硬。
“老师,既然连您都这么说了。”
“这个面子,我给。”
“放人!”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完,在转身走进大楼之前,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林锐。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妥协。
只有刻骨铭心的恨意,和一句无声的誓言。
我们,没完!
随即,他头也不回,身影消失在检察院大楼的阴影之中。
与此同时。
楼上,张岳山所在的房间。
窗外剑拔弩张,杀机四伏。
窗内却是一片风轻云淡。
张岳山和刘锋,就站在窗边,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当看到战友毫不犹豫地拔枪上膛,用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二楼窗口时,张岳山的脸上,没有半分紧张,只是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点评一盘与自己无关的棋局。
“这家伙,还是这么冲动。”
“这里可是省检察院,还把沙瑞金他们都给惊动了,这火爆脾气,真是一点都没收敛。”
那语气,带着一丝宠溺,一丝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明地欣赏。
这种置身事外的从容,与楼下侯亮平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失态,形成了天壤之别。
一个在局中癫狂,一个在局外执棋。
高下立判。
刘锋在一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首长,看来我们这次能安然无恙地出去了。”
张岳山微微点头,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暗流。
“能出去是肯定的。”
“不过,这一次可是把咱们这位前途无量的侯大处长,给得罪到骨子里了。”
“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静。”
一句话,点明了眼前危机的解除,和一场更大风暴的开始。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
“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楼下。
林锐看到侯亮平转身进入大楼,便明白了一切。
但他握着枪的手,依旧没有放下。
他对着身旁的手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进去带人。
黑洞洞的枪口,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戒。
他信不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楼上。
门被打开。
进来的人,正是汉东省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季昌明。
此刻的季昌明,脸上哪里还有半点之前审问时的严肃和冷漠?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堆满了笑容,热情洋溢到近乎谄媚的脸,仿佛见到了多年未见,能够决定他前途命运的至亲老友。
张岳山看到这张脸,眼神由冷静分析,瞬间变得带有一丝洞悉一切的讥讽。
季昌明几乎是小跑着上前,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讨好。
“哎呀,张市长!误会,全都是误会!”
“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辛苦您和这位同志了,我代表汉东检察院,向二位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做出一个无比热情的“请”的手势,笑容可掬,腰都微微弯了下去。
“我来送二位出去吧。”
这张虚伪到极致的笑脸,与门外那依旧剑拔弩张的现实,形成了一幅荒诞至极的画面。
张岳山知道,当他踏出这扇门。
他将要去直面的,就是那一场由他而起,却又将席卷整个汉东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