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客厅里的欧式座钟当当敲了七下,沉闷的回音在过分空旷的豪宅里荡开。顾晚把最后一道清蒸鲈鱼端上桌,热气微微氤氲了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摆好两副碗筷,间距、角度,精确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这套动作早已刻进肌肉里,成了比呼吸还自然的习惯。
桌上是四菜一汤,傅司辰要求的规格。不多不少,正好是他工作一晚后,能缓解疲劳又不会显得过腻的搭配。鲈鱼火候掐得极准,鱼肉嫩白,葱丝翠绿。都是他挑剔的舌头认可的。
墙上的钟,分针又滑过一小格。
七点零五。他通常七点半到家,如果今晚没有应酬,没有临时会议,没有……别的什么她不需要知道的事。
她解下围裙,挂回厨房那个专门的挂钩上。纯白的围裙,没有一丝污渍,像她在这栋房子里的存在,必须绝对干净,绝对妥帖,不能有半点自我的痕迹。
七点二十,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低吼,然后是车门砰地一声。她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走过去,站在玄关合适的位置,既不会挡了他的路,又能在他进门的第一时间接到他的外套。
指纹锁轻响,门开了。傅司辰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气和淡淡的烟草味走进来,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视线掠过她,没做停留,径直走向餐厅。
她沉默地跟上,接过那件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装,小心挂好。布料上还残留着他体温的余热,以及一丝很淡的、不属于她常用品牌的香水味。
他坐下,拿起筷子。餐厅只余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他吃得很快,但姿态依旧优雅,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或者说,傲慢。
明天早上七点,王董的高尔夫球局,需要提前备好车。他忽然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吩咐秘书。
顾晚盛汤的手顿了顿,汤勺碰在碗沿,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好。她应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抬眸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像是在看一件不甚满意的家具。汤咸了。
……下次我注意。
又是一阵沉默。他只动了几筷子鱼,吃了小半碗饭,便擦了擦嘴角,起身。我今晚睡书房,有份并购案要看。
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餐厅里只剩下她,和一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精心准备的菜肴。空气里那丝陌生的香水味,似乎更明显了些。
她慢慢地、慢慢地坐下,看着对面那副干净的碗筷。五年了,这张能容纳八个人的长餐桌,从来没有同时坐满过两个人。大多数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对着满桌的菜,慢慢地冷掉,就像她心里某些东西,一点一点,凉透,死寂。
2.
第二天下午,傅司辰的助理赵磊匆匆赶来,取一份忘在家里的紧急文件。
顾晚找出文件递给他时,赵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慌乱:太太,傅总他...下午那个全球高管视频会,可能需要您送杯咖啡过去,他习惯您煮的那个味道,秘书办的...他不太满意。
顾晚看着赵磊额角的细汗,点了点头。好,我一会儿送去。
她煮了最贵的蓝山,按他要求的温度和浓度,分毫不差。用他常用的那只黑瓷鎏金杯碟装好,放进保温袋。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傅氏集团总部。锃亮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电梯无声且快速,空气里弥漫着金钱和效率冰冷的气息。前台和经过的员工对她投来好奇又克制的目光,低声窃语。她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傅司辰的太太,一个几乎只存在于传闻里的、模糊的影子。
她走到顶层总裁会议室门外,厚重的实木门隔音极好,但隐约能听到傅司辰低沉而极具压迫感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
她正要敲门,里面却传出一阵笑声,似乎是傅司辰的话告一段落。
一个带点谄媚的男声笑着接话:傅总年轻有为,家庭肯定也幸福美满,听说太太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羡煞旁人啊。
门外的顾晚,手指微微蜷起。
里面傅司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几乎是轻蔑的笑意,透过门板,清晰地砸在她耳膜上:
她啊
短短两个字的停顿,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凌空悬停。
就适合在家煮煮饭,伺候人还行。别的,上不得台面。
会议室内外,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随即,里面爆发出了一阵心照不宣的、迎合的哄笑声。那些笑声尖利地钻透门板,刺进顾晚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站在那儿,手里提着的保温袋变得千斤重。指尖冰凉,血液好像一瞬间从全身褪去,又猛地涌回,冲得她耳膜轰鸣。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隐忍,所有深夜独自咽下的委屈和寂寞,原来在他眼里,在所有人眼里,不过是一句就适合在家煮饭、伺候人还行、上不得台面。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那种习以为常的、居高临下的淡漠。
手里的咖啡杯壁,温热的触感变得无比讽刺。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踩着柔软的地毯,走向电梯。脊背挺得笔直。
电梯镜面映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一潭死水般的眼睛。
3.
回到家,那栋华丽冰冷的坟墓。
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文档空白,光标闪烁。她沉默地坐着,直到夕阳西下,巨大的落地窗将残阳的血色投入屋内,在她身上拉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然后,她开始敲字。
键盘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一下,一下,冷静得没有一丝颤抖。
《离婚协议书》。
她打得很快,条理清晰。财产分割她只要了现在住的这栋房子——这是他当年买给她的,更像是圈养她的金丝笼,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要。傅司辰富可敌国,但她顾晚,不贪图这些。
她净身出户,只求一个彻底了断。
打印纸从机器里滑出来,还带着微微的热度。她拿起笔,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笔锋凌厉,毫不犹豫。
晚上傅司辰回来得比平时更晚些,身上酒气混杂着雪茄的味道,情绪似乎不错,大概今天的会议很成功,或者又拿下了哪个大项目。
他扯开领带,倒在沙发上,闭上眼。
顾晚走过去,将那份薄薄的协议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纸张轻触玻璃,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标题那几个黑体字上,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不是震惊或愤怒,而是一种被打扰后的不耐。
顾晚,你闹什么声音里带着酒后沙哑的质询。
我没闹。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像结了冰的湖面,签字吧,傅司辰。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起一抹嘲弄的弧度,坐直身体,拿起那份协议,视线扫过财产分割那一条,看到女方自愿放弃其他所有财产时,那抹嘲弄更深了。
怎么觉得委屈了用这种方式吸引我注意他拿起笔,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秒条款,龙飞凤舞地在男方签名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
笔被扔回茶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希望你别后悔。他抬眼看她,眼神冰冷而笃定,带着一种全然的、居高临下的掌控感,顾晚,离开我,你什么都不是。
顾晚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协议,仔细收好。自始至终,没有再看这个男人一眼。
也许吧。她轻轻说,听不出情绪,但总比在你身边,连‘是’什么都快要忘了强。
她转身上楼,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傅司辰盯着她的背影,冷哼一声,重新倒回沙发,揉着眉心,只觉得她又在作闹,过不了几天就会灰头土脸地回来求他。毕竟,离了他傅司辰,她顾晚还能依靠谁他对此深信不疑。
4.
然而,第二天,当他被宿醉头痛折磨着起床时,房子里安静得可怕。
没有温热的醒酒汤放在床头,没有挤好牙膏的牙刷,没有熨烫平整的西装衬衫,楼下餐厅也没有飘着早餐的香气。
只有冰冷的空气,和空无一人的死寂。
他烦躁地打电话给她,却发现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时间一天天过去。
傅司辰的生活开始以惊人的速度陷入混乱。
找不到文件,订不到合胃口的餐点,咖啡不是那个味道,衬衫永远熨不对线条,行程安排频频出错,家里冷得像冰窖,回来再晚也没有一盏灯等着他。
他换了三个生活助理,个个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他变得易怒,暴躁,看什么都不顺眼。
酒会上,别人携着光彩照人的女伴谈笑风生,他却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有人不经意问起:傅总,今天怎么没带夫人一起来
他僵硬地敷衍过去,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他开始失眠,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辗转反侧。身边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他从未刻意去记却早已熟悉的馨香,如今却只剩下昂贵的床品洗涤剂冰冷单调的气味。
偶尔,他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想起她刚嫁给他时,眼里还有光的样子;想起她小心翼翼为他煲汤,烫红了手背却藏起来的样子;想起无数个夜晚,她坐在客厅灯下等他,等到睡着...
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让他心烦意乱。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不习惯没了那个伺候惯了的保姆。对,只是这样。
他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踪迹。动用关系查她的去向,却发现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那栋他留给她的房子,早已挂牌出售,买家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一种莫名的、逐渐扩大的恐慌,开始一点点攫住他的心脏。
她竟然...真的走了而且走得如此彻底,如此决绝。
5.
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
傅司辰正在开会,脸色阴沉,下属们噤若寒蝉。
赵磊步履匆忙地推门进来,甚至忘了敲门,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古怪的、混杂着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手里捏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傅总...赵磊的声音是抖的。
傅司辰不悦地扫了他一眼:什么事
赵磊将那个文件袋放在他面前,声音发颤:医院...市中心医院寄来的...好像是、是太太的...体检报告副本...还有...确诊意见书...
确诊两个字像毒针,猛地刺了傅司辰一下。
他心头莫名一悸,一把抓过文件袋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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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报告滑出来,最上面一页,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進了他的眼睛里——
诊断结论:胰腺癌晚期(IV期)
预后:极差。预计生存期:3-6个月。
患者姓名:顾晚。
时间,是三个月前。就在她提出离婚的前后。
轰的一声,傅司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耳边炸开了。
所有的声音、光线、颜色瞬间褪去。他脸色煞白得像纸,手指冰冷僵硬,死死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捏得指节泛白,纸张皱裂。
癌晚期顾晚
那个总是安静地、像背景板一样存在的女人那个他前一天还认为只会煮饭的女人
三个月...生存期...
她是因为这个才离婚的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碾碎了他所有的傲慢和笃定。他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
找!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完全变了调,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恐惧和疯狂,给我去找!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现在!立刻!!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红着眼睛,砸碎了手边能碰到的一切东西。会议室里的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出去。
6.
傅氏庞大的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金钱和权势被毫无保留地倾泻出去,只为了寻找一个曾经被他们主人弃如敝履的女人。
然而,消息一次次传回:找不到。查无此人。她最后出现的痕迹是三个月前的一趟长途汽车,目的地是一个偏僻的、几乎与世隔绝的西南小镇。
傅司辰亲自去了。他不眠不休,形容枯槁,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毫无形象可言。
那个小镇安静得像是被时光遗忘。青山绿水,灰墙黛瓦。
他根据零星线索,找到一处临河的老房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空荡荡,只有几片落叶。屋内的家具蒙着白布,积着薄薄的灰尘,显然已经空置了许久。
空气里,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
他疯了一样在每个房间里翻找,撞开一扇虚掩的房门。那像是一间书房,桌子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台老式的数码摄像机,下面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的心跳骤然停止。
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他拿起那张纸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顾晚清秀却有力的笔迹:
傅司辰,你自己看。
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踉跄着扶住桌子,另一只手颤抖着,按下了摄像机上的播放键。
小小的屏幕亮了起来。
画面晃动了一下,然后稳定。顾晚出现在镜头里。
她坐在窗前,身后是小镇潺潺的河流和远山。她瘦了很多,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着他从未见过的、平静又决绝的光芒。
她看着镜头,仿佛穿透了时空,直直地看着他。
然后,她轻轻地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地锉刮着他的神经:
傅司辰。
看到医院的确诊书了晚期,没多少日子了,是吗
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极致悲伤和嘲讽的混合。
别白费力气找我了。也别摆出那副后悔莫及、痛不欲生的样子。挺恶心的。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那份确诊书,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病历是假的,诊断是假的,连医院的印章也是我找人做的,足够以假乱真,不是吗
傅司辰的呼吸猛地窒住,瞳孔骤然收缩!
假的
你...他对着冰冷的屏幕,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画面里的顾晚继续说着,声音冷澈骨髓:
现在,体会到那种以为要彻底失去、痛彻心扉的感觉了吗
那三个月,我每一天都是怀着那样的心情,在你身边度过的。
傅司辰,真正得了绝症的——
她的声音在这里刻意停顿,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向他:
是你那份自大到可笑、从来不懂珍惜的爱情。
它从里到外,早就烂透了,臭不可闻,无药可医。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打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疯狂。
摄像机从颤抖得无法自持的手中滑落,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傅司辰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猛地瘫倒在地,四肢百骸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模糊失真。
假的...都是假的...
一场报复。一场她用离开和死亡精心策划的、对他的极致报复。
她让他亲自体验了一把什么是失去,什么是恐慌,什么是追悔莫及,什么是痛不欲生。
而他,果真如她所料,像个小丑一样,完美地落入了她的陷阱,上演了一场淋漓尽致的火葬场。
巨大的、灭顶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席卷而来,瞬间将他吞没,碾轧成粉末。
他以为的深情追悔,原来只是她剧本里早已写好的讽刺桥段。
他以为的绝症悲剧,原来只是她对他判下的、最残忍的极刑。
得绝症的是他那份自大的爱情...
恭喜他,永远失去了...
呵...呵呵...他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怪异声音,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
视线彻底模糊之前,他恍惚间又看到镜头最后定格的,顾晚那双平静无波、却盛满了无尽悲伤与决绝的眼睛。
然后,世界彻底陷入一片冰冷的、无尽的黑暗。
空旷的老屋里,只有摄像机摔裂的屏幕,还在顽强地、一闪一闪地亮着微光。
像极了一场盛大葬礼上,最后一盏摇曳将熄的烛火。
映照着地上那个彻底崩溃、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男人。
7.
傅司辰不知道自己在那冰冷的地板上躺了多久。
当他终于恢复一丝意识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镇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他挣扎着坐起来,头痛欲裂,心脏的位置像是被挖空了一样,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他颤抖着捡起那个摔裂的摄像机,屏幕已经黑了,但他仿佛还能看到顾晚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听到她冷澈骨髓的声音。
得绝症的是你那份自大的爱情...
恭喜你,永远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割锯。
他从未想过,那个温顺安静、在他身边待了五年的女人,竟然会有如此决绝而残忍的一面。
是啊,残忍。
她用一个假的诊断书,让他体验了何为失去的恐慌,何为追悔莫及的痛苦,何为痛不欲生的绝望。
她成功了。
他确实疯了,确实痛了,确实后悔了。
这三个月来的混乱、不安、焦虑,以及在得知诊断那一刻的天崩地裂,都是真实的。那种心脏被撕裂的痛楚,至今还残留在他的身体里,提醒着他曾经有多么愚蠢和自大。
她啊就适合在家煮煮饭,伺候人还行。别的,上不得台面。
他当初在会议室里说这话时,是何等的漫不经心,何等的轻蔑。
现在想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扇自己的耳光。
他以为她离不开他,离了他傅司辰,她顾晚什么都不是。
可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是她,而像个疯子一样四处寻找、狼狈不堪的,是他。
傅司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环顾着这间空荡荡的老屋。这里处处都残留着她的气息,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在这里住过,生活过,计划着如何给他最沉重的一击,然后潇洒离去。
甚至不屑于亲眼看看他的惨状。
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找到这里,一定会看到这段录像。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傅司辰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苍凉,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他有多久没哭过了十年二十年
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流过一滴眼泪。商场如战场,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暴露你的软弱。
可现在,他控制不住。
那些滚烫的液体肆无忌惮地滑过他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为自己的愚蠢和傲慢而哭,为那五年被辜负的真心而哭,为那个被他弄丢了的、世界上最爱他的人而哭。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8.
傅司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老屋,怎么回到城市的。
他像是行尸走肉般,没有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回到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豪宅,这里的一切都让他窒息。
每一处都有顾晚的影子。
她常在的那个厨房,她熨衣服的那个阳台,她等他回家的那个沙发...
甚至空气中,都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顾晚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和她那句得绝症的是你那份自大的爱情。
酒精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他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灌醉自己,好让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那个残忍的报复。
但越是醉,记忆就越是清晰。
他想起了很多过去忽略的细节。
想起她刚嫁给他时,眼里是有光的,会因为他一句随口夸奖而开心一整天。
想起她小心翼翼地学习他喜欢的菜式,手上经常被油溅出红肿的水泡,却从来不说。
想起她每次给他准备好第二天要穿的西装后,都会偷偷在上面别一个很小的心形徽章,幼稚又可爱,他发现后还嘲笑过她。
想起无数个深夜,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回家,等到睡着,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又会立刻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宵夜。
而他呢
他总是忽略她眼里的光,无视她手上的伤,嘲笑她幼稚的小心思,对她精心准备的宵夜不屑一顾。
他甚至不记得她的生日,不记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每次都是赵磊提醒,他才敷衍地让秘书去买个礼物。
他带女伴出席各种场合,任由花边新闻满天飞,从未考虑过她的感受。
五年,整整五年,她就像一棵被种在阴影里的植物,得不到半点阳光和雨露,慢慢枯萎。
而他,就是那个亲手将她推向枯萎的人。
傅司辰又灌下一杯威士忌,烈酒灼烧着他的喉咙,却烧不化那颗冰冷的心。
他拿出手机,第无数次拨打那个已经变成空号的号码,听着里面冰冷的提示音,仿佛自虐般,一遍又一遍。
他翻遍手机相册,却发现里面几乎没有她的照片。唯一一张,还是某次家庭聚会时的合影,她站在角落,笑得勉强而疏离。
他甚至连一张她的单人照都没有。
多么可笑。
他将她困在这栋华丽的牢笼里五年,却从未真正地看见过她。
现在,她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让他永远地看见了,记住了,痛了。
9.
傅司辰的变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冷酷高效、一丝不苟的工作机器。他开始迟到,早退,在重要的会议上走神,甚至做出了几个错误的决策,让公司损失不小。
他变得阴晴不定,时而暴躁易怒,时而又沉默得可怕。
他的外表也不再精致得体,经常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眼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身上总是带着酒气。
员工们私下里都在议论,傅总这是怎么了受什么打击了
只有赵磊多少知道一点内情,但他不敢说,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行事,生怕触了霉头。
这天,傅司辰又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喝酒。
赵磊敲门进来,看到他这副样子,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傅司辰的声音沙哑。
赵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傅总,我们查到太太...顾小姐最近的一些动向。
傅司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她在哪儿
我们追踪到她的银行账户有一些活动,是在云南的一个小县城。她好像在那里开了一家小书店...赵磊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有,这是她现在的联系方式。
赵磊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放在桌上。
傅司辰盯着那张纸条,像是盯着救命稻草,却又不敢去碰。
他挥手让赵磊出去,然后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那边终于接通了。
喂一个清冷的女声传来。
是顾晚的声音,但比记忆中更加疏离,更加冷静。
傅司辰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喂请问是哪位顾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晚晚。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沉默到傅司辰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
傅先生。许久,顾晚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有事吗
一句傅先生,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让他透心凉。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忏悔乞求原谅
在她那样决绝的报复之后,这一切显得多么可笑而苍白。
我看到录像了。最终,他只能干涩地说出这句话。
哦。顾晚的反应很平淡,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傅司辰深吸一口气,我很抱歉,晚晚。为我过去所做的一切,为我说的那些混账话...我很抱歉。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
傅司辰的心揪紧了,等待着她的回应。
傅司辰。良久,顾晚轻轻开口,你的道歉,我收到了。但是,我不接受。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有些伤害,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抹去的。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不,晚晚,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傅司辰急切地说,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顾晚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重新开始傅司辰,我们何曾真正开始过
这五年,我只是你笼中的一只金丝雀,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附属品。现在,这只金丝雀飞走了,你只是不习惯罢了。
不是的,我不是...傅司辰急切地想要辩解。
傅司辰,顾晚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分,你还记得我们结婚一周年的时候,我为你准备了什么吗
傅司辰愣住了。
他...不记得了。
他甚至不记得他们还有过结婚纪念日。
顾晚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你看,你根本不记得。我为你准备了一桌你爱吃的菜,还有一个我自己设计制作的相册,里面是我们这一年的点点滴滴。我等到深夜,菜热了又热,你却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回来。
第二天早上,你才醉醺醺地回来,脖子上还有一个口红印。
傅司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有...做过这么混账的事吗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他只能无力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不必说对不起。顾晚的声音依旧平静,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开了家小书店,日子平静而充实。所以,傅司辰,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
不,晚晚,我不能没有你...傅司辰几乎是乞求地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
傅司辰,顾晚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们之间,早在你签下离婚协议的那一刻,就彻底结束了。
那只是个误会!如果我当时知道...
如果你当时知道顾晚的声音突然锐利起来,如果当时你知道我可能得了绝症,你就会突然爱上我突然发现你离不开我傅司辰,你的爱就这么廉价吗只能建立在怜悯和愧疚之上
傅司辰被问得哑口无言。
看,你回答不出来。顾晚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所以,放手吧,傅司辰。给我们彼此最后一点体面。
不,晚晚,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傅司辰急切地表白,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什么。
电话那头,顾晚轻轻叹了口气。
傅司辰,你爱的不是我,你只是爱那个对你无微不至、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你爱的,是你自己的掌控感。
现在,这个保姆走了,你的掌控感被打破了,所以你慌了,你痛苦了。但这并不是爱。
真正的爱,是尊重,是珍惜,是平等的对视。而这些,你从来给不了我。
所以,再见吧,傅司辰。不,是再也不见。
说完,不等傅司辰回应,顾晚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晚晚晚晚!傅司辰对着已经断线的电话嘶吼,却只听到冰冷的忙音。
他再打过去,却发现号码已经无法接通了。
显然,她又一次把他拉黑了。
傅司辰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窗外,夜色深沉,没有一丝光亮。
就像他的心,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10.
傅司辰没有放弃。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和关系,疯狂地寻找顾晚的下落。
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这次再找不到她,他可能就真的永远失去她了。
终于,在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后,他得到了顾晚在云南那个小县城的详细地址。
他立刻抛下所有工作,乘坐最早的航班飞往云南。
一路上,他的心情复杂而忐忑。既有即将见到她的期待和激动,又有害怕再次被拒绝的恐惧和不安。
他想象着见到她时要说什么,要怎么做才能求得她的原谅。
他甚至幼稚地准备了一枚钻戒,想要重新向她求婚。
他告诉自己,这次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她,爱护她,把过去五年亏欠她的全都补偿给她。
经过一番颠簸,他终于来到了那个位于云南边陲的小县城。
这里与繁华的都市截然不同,生活节奏缓慢,空气清新,阳光明媚。
按照地址,他找到了一家名为归途的小书店。
书店不大,但布置得十分温馨雅致。原木色的书架,绿植点缀其间,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整理书架上的书籍。
是顾晚。
她瘦了一些,但气色很好,穿着简单的棉麻长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宁静而平和。
傅司辰站在门口,一时竟不敢上前打扰这幅美好的画面。
还是顾晚先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转过身来。
看到他的那一刻,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问道,语气平淡,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就像在问一个陌生人。
傅司辰的心沉了沉。他宁愿她骂他,打他,也不想看到她这样平静无波的样子。
那代表,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晚晚,我...他走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轻巧地避开了。
傅先生,请自重。她淡淡地说,语气疏离。
晚晚,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傅司辰急切地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对你,我发誓!
顾晚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傅司辰,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过去做的那些混账事我可以改,我真的可以改!傅司辰几乎是在乞求。
顾晚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顾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窗外:你看外面。
傅司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窗外是小镇宁静的街道,行人不多,阳光正好。
这里的生活很平静,很简单。顾晚轻轻地说,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和简单。
她转回头,看着傅司辰:而你,傅司辰,你是属于那个繁华喧嚣的世界的。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勉强在一起,只会彼此折磨。
不,我可以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可以为你改变...傅司辰急切地表白。
顾晚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悲哀:傅司辰,你还不明白吗问题不在于你在哪里生活,而在于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生活。
你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即使你为我改变,那也是暂时的,是压抑自我的。久而久之,你会痛苦,会怨恨,而我们之间,又会重蹈覆辙。
傅司辰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
因为他知道,顾晚说的是对的。
他活了三十多年,早已习惯了那种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即使他暂时为了挽回顾晚而压抑自己,时间久了,他还是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所以,放手吧,傅司辰。顾晚轻声说,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傅司辰看着她平静而坚定的眼神,终于明白,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永远地失去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里,然后转身,踉跄地离开了书店。
阳光明媚,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他的心,彻底冷了。
11.
回到城市后,傅司辰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酗酒,不再颓废,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酷高效的工作机器。
甚至,比从前更加冷酷,更加不近人情。
他疯狂地工作,用工作麻痹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
他不再接触任何女性,拒绝了所有联姻和暧昧的可能。仿佛在惩罚自己,又仿佛在坚守着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时,那种蚀骨的思念和悔恨,是如何一点点啃噬着他的心。
他保留着那栋豪宅,保留着顾晚离开时的一切布置,仿佛这样,她就还会回来一样。
他学会了做饭,虽然做得不好吃;他学会了自己熨衣服,虽然经常烫到手;他学会了自己打理生活的一切,虽然总是搞得一团糟。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顾晚过去五年为他付出了多少,而他又是如何将这些付出视为理所当然。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一年后的某天,傅司辰在一个商业酒会上,偶然听到了顾晚的消息。
是从前的一个朋友提到的,说顾晚在云南的那个小县城过得很好,书店经营得不错,还和一个当地的画家走得很近,似乎有了新的恋情。
傅司辰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酒液洒出来些许。
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他还是强装镇定,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晚宴结束后,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璀璨的都市夜景,久久没有动弹。
她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感情。
她终于遇到了一个懂得珍惜她、爱护她的人。
而他,则永远地停留在了过去,停留在了那个无法挽回的遗憾里。
傅司辰缓缓拉开抽屉,拿出那份已经泛黄的离婚协议书,看着末尾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希望你别后悔。
当初他说出这句话时,是何等的自信和傲慢。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至极。
后悔的人是他,一直都是他。
他失去了那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也永远地失去了获得幸福的机会。
这就是他的报应。
傅司辰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书的背面,缓缓写下一行字:
晚晚,对不起。还有,祝你幸福。
尽管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看到。
窗外的都市依旧繁华喧嚣,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世界,早已在那个人离开的那一刻,就彻底失去了色彩。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和永无止境的悔恨。
傅司辰闭上眼,一滴泪悄然滑落,消失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不留一丝痕迹。
就像他那份迟来的醒悟和忏悔,终究是太晚,太轻,再也无法传达给那个曾经深爱过他的人了。
金丝雀飞走了,而那个囚禁她的笼子,也变成了一座永恒的牢笼,将他自己困在了里面。
永世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