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的脸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他看着殿下平静得有些诡异的侧脸,两条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生火?
烧书?
烧的还是帝师方孝孺送来的经史子集?
疯了,殿下是真的疯透了!
可君命如山,尤其是一个疯君的命令,更是无人敢违逆。
很快,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被两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抬到了东宫承华殿的门外。
紧接着,一摞摞装帧精美的书籍,被宫人们流水般地搬了出来,堆在了火盆旁边。
《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每一本,都是儒家奉为圭臬的圣贤经典。
外面的喧嚣声似乎小了一些,跪在最前面的方孝孺抬起昏花的双眼,不解地看着东宫内的动静。
这是……要让什么?
难道是太孙幡然悔悟,要焚香祷告,向圣人请罪?
他心中刚刚燃起一丝希望。
朱允炆动了。
他缓步走出大殿,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是那本《论语》。
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老师,也没有看那些义愤填膺的儒臣,只是径直走到了火盆前。
阳光下,他脸上的笑容天真又无邪。
“方师,你教我‘克已复礼为仁’。”
他将那本《论语》举了起来,展示给所有人看。
“孤克已了,也复礼了,对叔叔们恭恭敬敬,对朝臣温和谦逊。”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可结果呢?孤克已,他们却不克已。孤复礼,他们却想让孤死无葬身之地!”
“这本书,它教不会孤怎么活下去!”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
那本凝聚了无数读书人信仰的《论语》,划过一道弧线,被他轻飘飘地扔进了火盆!
“呼”的一下,火苗窜起三尺高,瞬间吞噬了书页。
“不——!”
方孝孺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他猛地从地上弹起,疯了似的就要冲过来抢救经书。
“保护殿下!”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两名锦衣卫校尉,像两座铁塔,一左一右死死地架住了他。
方孝孺拼命挣扎,状若疯魔,嘴里含糊不清地哭喊着什么,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殿下!你这是在焚书!你这是要当秦始皇吗?你会遭天谴的啊!”
“天谴?”
朱允炆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
他随手又拿起一本《孟子》。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歪着头,一脸困惑地看向被架住的方孝孺。
“方师傅,那孤是不是该把这皇位,让给我的四叔燕王?他比孤能打,比孤会带兵,让他来当皇帝,社稷岂不是更稳固?百姓岂不是更高兴?”
这番歪理邪说,气得后面跪着的一名老翰林当场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这本书,教的是怎么亡国!”
朱允炆摇了摇头,又将《孟子》扔进了火里。
一本,又一本。
《大学》、《中庸》、《孝经》……
每一本书被扔进火里,都像是在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心头,狠狠地剜上了一刀。
火光映照着朱允炆的脸,那张年轻的面庞上,狂热与冷静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魔性魅力。
整个东宫门前,已经彻底乱了。
哭声,骂声,悲呼声,响成一片。
那不是在烧几本书,那是在焚烧他们的信仰,在摧毁他们安身立命的道统!
“够了!够了!”
“住手啊!你这个疯子!你这个不肖子孙!”
朱允炆对这些咒骂充耳不闻。
直到火盆边的书堆烧了近一半,他才停了下来。
他弯腰,从剩下的书里,抽出几本。
一本是详述国家典章制度的《周礼》。
一本是大明朝的根本大法《大明律》。
还有几册兵法韬略。
他将这几本书抱在怀里,环视着一张张或悲愤、或绝望、或恐惧的脸。
“从今日起,我东宫讲习,不谈虚无缥缈的心性,只讲经世济用的实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通洪钟大吕,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凡不能富国强兵者,皆为无用之学!”
“凡不能安抚百姓者,皆为无用之学!”
“凡不能让朕……让孤坐稳这江山者,皆为无用之学!”
他伸出手指,指向那盆熊熊燃烧的烈火,也指向了所有失魂落魄的儒臣。
“书,是死的人说的话。”
“孤今天,就是要让你们所有人都看清楚!”
“在这大明,是活人说了算!”
“是孤,朱允炆,说了算!”
“噗——”
方孝孺再也支撑不住,一口心血喷出,染红了胸前的官袍,整个人软软地瘫倒下去,彻底不省人事。
随着他的倒下,仿佛抽走了所有儒臣的精气神。
整个场面,从混乱的喧嚣,瞬间跌入死一般的沉寂。
只剩下那盆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一个旧时代的崩塌。
朱允炆静静地站着,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整个士大夫阶层,已经彻底决裂。
他再也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仁君”傀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飞鱼服,身形挺拔的男人,从人群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他腰佩绣春刀,神情冷峻,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他仿佛刚刚才到,又仿佛已经在这里看了很久。
他没有理会地上昏迷的方孝孺,也没有看那些失魂落魄的官员,径直走到了朱允炆面前。
他没有行礼,只是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朱允炆,也看着那盆即将燃尽的火焰。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通样听不出任何情绪。
“陛下让您,去一趟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