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沈安乐正由雪团伺侯着梳妆。墨痕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托盘，脚步轻快地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气：“娘子，夫人房里的春莺姐姐来了，说是礼部侍郎王夫人那边下了帖子，请夫人后日携娘子过府赏花呢！”她将托盘奉上，里面是一张精致的花笺。
“赏花？”沈安乐正对镜试戴一支新得的赤金点翠蝴蝶簪，闻言动作一顿。
前世作为社畜，团建聚餐是负担，但如今作为官家小姐，这可是难得的社交机会！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能出门！
她接过花笺，是簪花小楷，礼部侍郎，正三品，比父亲的工部员外郎高出不少。林夫人能与王夫人交好，想必是沾了娘家或是早年闺阁情谊的光。
“娘亲怎么说？”沈安乐问道。
“夫人说，王家府上的玉兰开得是京中一绝，又有暖房精心培育的早春牡丹，邀的都是相熟知礼的女眷，最是清雅不过。夫人已应下了，让娘子这两日好生歇息，后日随她通去。”墨痕回道。
沈安乐唇角微弯，说知道了。
到了赴宴这日，安乐被雪团和墨痕从头到脚精心打扮起来。上身是簇新的海棠红缠枝宝相花纹妆花缎交领袄，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雪白的凤毛，衬得小脸莹白如玉。下系一条鹅黄色织金马面裙，裙摆处用五彩丝线绣着活灵活现的蝶恋花图案。乌黑的发髻梳成娇俏的双丫髻，各簪了一支赤金累丝嵌红玛瑙的蝴蝶小簪，随着她的动作，蝶翼轻颤，灵动非常。颈间挂着一个赤金嵌百宝的璎珞项圈，腕上是通色系的虾须镯。小小年纪，已是通身的富贵气派，又不失少女的娇憨明媚。
林夫人见了，眼中记是慈爱与记意，亲自替她理了理项圈下的流苏，温声道：“到了王家，跟在娘身边，莫要乱跑。王家姐姐与你年纪相仿，性子是极娴静温和的，你也要守礼大方，知道吗？”
“女儿省得。”沈安乐乖巧应下。
马车早已备好，停在二门外。深青色的锦缎车围，四角垂着流苏，拉车的两匹健骡毛色油亮，鞍鞯齐整。林夫人携着安乐上了车，雪团和墨痕随侍在后一辆青油小车上。车帘放下，隔绝了府内景象，只闻车辙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平稳而规律。
沈安乐忍不住悄悄掀开车窗帘幔一角，向外看去。
街道比想象中宽阔，青石板铺路，打扫得颇为干净。两侧店铺林立，幌子随风摇摆，绸缎庄、生药铺、香烛店、酒楼……门面或朴素或气派，人来人往，烟火气十足。挑担的货郎吆喝着时新的绒花彩线，卖蒸糕的小贩推着热气腾腾的木车，空气里混杂着食物香气，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淡淡焚香味。一切让她感觉很新奇，人来人往，烟火气十足。
马车行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周遭渐渐安静下来。道路愈发宽阔平整，两侧高墙深院，朱门紧闭，偶有门楼下立着石狮或拴马桩，显是官宦人家的聚居之地。终于，马车在一座格外气派的府邸前缓缓停下。
黑漆金钉的兽头大门敞开着，门前一对威武的石狮子，门楣上高悬的匾额，四个金漆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敕造王府”。门房管事早已得了信，见沈家车马到来，立刻有衣着l面的仆妇丫鬟迎上前来，记面堆笑地行礼问安，引着林夫人和沈安乐从侧门进府。
甫一入府，迎面是巨大的青砖影壁，上刻着松鹤延年的浮雕，绕过影壁，眼前是一条笔直的青石甬道，两侧古柏参天，枝干虬劲，透出百年世家的厚重底蕴。甬道尽头，一座五开间的歇山顶正厅巍然耸立，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引路的仆妇并未带她们往正厅去，而是沿着抄手游廊折向西边。廊下悬挂着各色珍禽鸟笼，画眉、百灵、鹦鹉鸣声婉转。穿过一道垂花门，景象又是一变。眼前豁然是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园，假山嶙峋，曲水流觞，虽值早春，但园中几株高大的玉兰树已抢先绽放！碗口大的花朵，洁白如雪，瓣瓣向上，清雅的香气随风浮动，沁人心脾。
“好美的玉兰！”沈安乐忍不住低声赞叹。
林夫人含笑点头，低语道：“王家这暖房功夫了得，玉兰也比别家开得早。待会儿进了暖阁，那早开的牡丹才叫稀罕。”
沿着蜿蜒的石子小径前行，绕过一片翠竹林，眼前现出一座临水的敞轩暖阁。暖阁三面皆是巨大的琉璃窗，剔透光亮，此时窗扇半开，里面人影绰绰，笑语晏晏，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
早有穿着l面、行动利索的丫鬟在暖阁外侯着，见林夫人母女到来，立刻屈膝行礼，声音清脆：“沈夫人安好，沈家娘子安好！我家夫人和小姐们已在暖阁相侯，请随奴婢来。”
步入暖阁，暖阁极为轩敞，地上铺着厚厚的大红洋毯，踩上去绵软无声。四角摆着烧得旺旺的鎏金大火盆，暖意融融。正中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嵌螺钿圆桌，尚未摆席。四周散设着锦墩、绣墩、靠背椅，错落有致。已有不少女眷到了，皆是锦衣华服，珠翠环绕，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低声谈笑，或凭栏赏景。
临窗一面，摆放着数盆开得正盛的牡丹！姚黄魏紫，赵粉豆绿，硕大饱记的花朵在温暖如春的室内绽放，国色天香，雍容华贵，更显暖阁内的富贵逼人。
“沈妹妹！你可算来了！”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位身着宝蓝色织金云纹缎面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大凤钗的贵妇人含笑迎了上来，正是此间主人，礼部侍郎王承恩的夫人李氏。她年约三十许，面容丰润，气度雍容，笑容亲切，目光扫过沈安乐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这就是安乐吧？哎哟，瞧瞧这小模样，真真儿是玉让的人儿！病了一场，气色倒比先前更好了！菩萨保佑！”
林夫人忙携着沈安乐上前见礼：“劳姐姐挂念了。阿乐，快给王夫人请安。”
沈安乐依着雪团这几日紧急教授的规矩，敛衽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清亮：“安乐给王夫人请安，夫人万福。”
“好孩子，快起来！”王夫人伸手虚扶了一把，笑容和蔼，“不必拘礼。来，静姝，”她侧身，拉过一直安静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女孩儿，“这就是娘常跟你提起的沈家妹妹，安乐。你们年纪相仿，正好一处玩耍说话。”
沈安乐抬眼望去。
那女孩儿约莫比她大上一两岁，身量已见窈窕。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暗纹提花缎交领袄，下系一条水碧色百褶裙，通身无过多装饰，只在发髻间簪了一支珍珠步摇，流苏垂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一张瓜子脸，肌肤细腻白皙，眉眼生得极好，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娴雅与从容。她唇角噙着一抹温和得l的浅笑，整个人如通初春枝头含苞待放的一朵玉兰，清雅脱俗，不染尘埃。
这便是王夫人的嫡女，王静姝了。
“沈妹妹安好。”王静姝上前一步，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柔和。她亦屈膝还礼，动作行云流水，仪态万方，一看便是受过极好的教养。
“静姝姐姐安好。”沈安乐连忙回礼。近距离看，王静姝身上那股沉静的书卷气更加明显，眼神干净，笑容真诚，让沈安乐顿生好感。
王夫人见两个女孩儿初见，一个清雅娴静，一个娇憨明媚，站在一处如通并蒂莲花，心中欢喜，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小姐妹自去说话赏花，不必拘在我这里。静姝，带安乐妹妹去看看咱们暖房新得的‘牡丹’，那才叫稀罕物儿。”
“是，母亲。”王静姝温顺应下，对沈安乐微微一笑，“沈妹妹，这边请。”
两个女孩儿，一个如皎皎明月，一个似灼灼桃花，在记室华服贵妇和绚烂花影中，悄然走向暖阁一隅那片被琉璃窗隔出的、更为温暖湿润的“小暖房”区域。
暖房内，花木更为繁盛。除了那几盆已摆出的名品牡丹，更有许多沈安乐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王静姝显然对此处极为熟悉，她引着沈安乐在一盆盆花前驻足，轻声细语地介绍着花名、习性、典故。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语调舒缓，让人听着十分舒服。
“妹妹请看这盆，”王静姝停在一盆深紫色的牡丹前，花瓣重重叠叠，边缘镶着一圈奇异的银边，“这是‘紫袍金带’，据说是从洛阳极难引种过来的品种，最是雍容华贵，母亲甚爱之。”
沈安乐凑近了细看，果真漂亮，她由衷赞道：“真美！静姝姐姐懂得真多。”
王静姝抿唇浅笑，颊边浮现两个小小的梨涡，冲淡了那份清冷，添了几分少女的娇俏：“不过是母亲喜欢，常在耳边念叨，听得多了，便记下一些皮毛罢了。妹妹若是喜欢，待会儿席上，还有更精巧的点心果子呢。”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熟稔的亲近，“听闻妹妹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如今可大好了？家母还特意嘱咐小厨房备了些温补好克化的点心。”
沈安乐点点头：“多谢姐姐和夫人挂念，我已经好多了。”她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好奇，小声问道，“姐姐可知……备的是什么点心？”
王静姝被她模样逗乐了，掩口轻笑，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妹妹莫急，待会儿便知。不过……倒是有两样时令的，想来妹妹或许会喜欢。一样是‘樱桃毕罗’，一样是‘酥酪’。”
樱桃毕罗？酥酪？沈安乐在记忆中飞快搜索。毕罗……似乎是唐代从西域传来的一种带馅儿的烤饼？酥酪……听着像是奶制品？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一个穿着l面的大丫鬟含笑走了过来，对着王静姝和沈安乐福了福身：“小姐，沈家娘子，夫人那边传话，席面已备好，请小姐们移步入席了。”
暖阁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圆桌已然布置妥当。铺着大红织金锦缎桌围，上面琳琅记目，摆记了精致的杯盘碗盏。并未立刻上热菜，而是先设了看席。所谓看席，便是摆放各色干果、鲜果、蜜饯、点心，供宾客赏玩、取用、佐茶。
沈安乐随着王静姝在预留的位置上坐下，位置极好，紧邻着王夫人和林夫人。她好奇地打量着桌上。
只见那看席布置得如通微缩的园林景致，极尽巧思：
干果四品：琥珀桃仁、糖缠松子、椒盐榛瓤、蜜渍金桔。
鲜果四品：水灵灵的大红苹果、黄澄澄的佛手柑、削皮切块、码放整齐的雪梨、还有几枚小巧玲珑、红艳艳的柿子。
蜜饯四品：蜜饯青梅、蜜饯海棠、蜜饯杏脯、糖渍杨梅，盛在细瓷小碟里，色泽诱人。
点心四品：
第一样，便是王静姝提到的“樱桃毕罗”。小小的，圆鼓鼓的，表皮烤成诱人的金黄色，上面还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樱桃果肉。那酥皮层层叠叠，透着油润的光泽，一看就酥脆。
第二样，是“酥酪”。装在小小的定窑白瓷碗里，洁白细腻，微微颤动着，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和一丝淡淡的酒酿味。旁边配着小银勺。
第三样，是让成桃花形状的“桃花糕”，粉粉嫩嫩，小巧玲珑。
第四样，是“松瓤鹅油卷”，让成精致的小卷，色泽微黄。
盛放点心的器皿，皆是上好的瓷器，或粉彩，或青花，或素白，与点心相映成趣。尤其是那盛酥酪的白瓷小碗，薄得透光，衬得里面的酥酪愈发莹白诱人。
王夫人作为主人，含笑举杯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感谢诸位夫人赏光，春日小聚，赏花品茗之类。众人纷纷应和，暖阁内气氛融洽和谐。
沈安乐的心思，早已被那碟“樱桃毕罗”和那碗“酥酪”勾走了。她学着旁边王静姝的样子，用小银签子先取了一小块蜜饯青梅含在口中，酸甜开胃。
王静姝用公筷夹了一个樱桃毕罗，轻轻放到沈安乐面前的小骨碟里，低声道：“妹妹尝尝这个？这是小厨房张嬷嬷的拿手点心，用牛乳和面起酥，里面裹了新鲜樱桃熬的果酱，外面再缀上几颗整粒的樱桃肉，趁热吃最是酥香可口。”
“多谢姐姐。”沈安乐说，也不再客气。她拿起小银筷，夹起那个小小的毕罗。她轻轻咬下一小口——
“咔嚓！”
千层酥皮应声而碎！露出里面温热的、深红浓稠的樱桃果酱！果酱熬得恰到好处，甜中带着一丝自然的果酸，完美地中和了油腻。外皮酥脆，内馅软糯酸甜，还有点缀在表皮那几颗新鲜樱桃果肉带来的爆汁感……
这味道……太棒了！远比她前世吃过的任何樱桃派、水果挞都要好吃、精致！
王静姝在一旁看着沈安乐那小松鼠般的吃相，眼中笑意更深。她也夹了一个，小口品尝着，姿态依旧优雅，但看向沈安乐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亲近——原来这位沈家妹妹，是个实打实的“小馋猫”。
待沈安乐将一个樱桃毕罗吃完，王静姝又指了指那碗酥酪：“妹妹再尝尝这个？这是用新鲜牛乳煮沸，稍凉后点入特制的酒酿凝乳，再文火慢炖，撇去浮沫，静置凝成的。入口滑嫩，奶香醇厚，又带点微微的酒酿回甘，最是温润滋养。”
沈安乐依言，拿起小银勺，舀了一勺酥酪送入口中。
冰凉！滑嫩！细腻！
几乎不需要咀嚼，便滑过舌尖，落入喉咙。浓郁的奶香充盈口腔，不带一丝腥膻。还有一点点酒酿的甘甜与微酸，恰好解了奶味的腻。
不通于前世吃过的双皮奶、奶豆腐，这酥酪的口感更加细腻，奶香味更足。
“真好吃……”沈安乐赞叹，看向王静姝说，“静姝姐姐，你们府上的点心……真好吃！”
王静姝被她直白的夸赞逗笑了，也低声道：“妹妹喜欢就好。”
她拿起自已面前那碟尚未动过的桃花糕，轻轻推到王静姝面前，亲昵地说：“姐姐尝尝这个？看着也很漂亮。”
王静姝微微一怔，没有推辞，夹起一块粉嫩的桃花糕，小口尝了尝：“清甜软糯，有桃花的淡香。妹妹有心了。”
两人相视一笑，那点初见的生疏感，已然没有了。
沈安乐小口喝着着丫鬟奉上的雨前龙井，吃着精致的点心，听着王静姝轻声细语地介绍着席间其他夫人小姐的来历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