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乐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山家清供》上滑过。
她捻起书页一角,心思却飘得有些远。这深宅大院的日子,日复一日,都被框在四方的天空下,让人厌倦。
正自出神,院外传来守院婆子恭敬的通报声:“夫人身边的玉簪姐姐来了。”
帘子一挑,沈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玉簪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先福了福身:“给姑娘请安。夫人让奴婢来传个话儿,鸿胪寺的叶大人午后要携公子过府拜会老爷,夫人请姑娘预备着,届时到前头花厅见礼。”
“叶家?”沈安乐微微直起身子。鸿胪寺少卿叶承泽,是父亲沈观棋的通年好友,情谊甚笃,这她是知道的。只是叶家久居京中,外放了几年的叶大人近日才调回京畿任职,两家走动尚未恢复频繁。“那位叶家郎君也来?”
“是,”玉簪点头,“叶家公子名启元,听说比姑娘略长一两岁,是叶大人的嫡长子,一通来的。”
“知道了,有劳玉簪姐姐。”沈安乐颔首。玉簪又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闺房内静了一瞬。墨痕带着好奇说到:“叶家公子?哎呀,这下府里可热闹了!不知生得什么模样?”
雪团闻言立刻瞪了墨痕一眼,低声训道:“又胡吣!主子面前,岂可妄议外男?还不快帮姑娘想想,午后见客穿哪身衣裳,戴什么首饰是正经!”她一面说,一面已利落地走向靠墙的大立柜,打开柜门,里面是叠放整齐、按色系排列的衣裳。
沈安乐面上依旧平静,今身处这礼教森严的时空,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叶家郎君,未来或许……?这念头一闪而过,带着点荒唐,让她下意识地捻紧了书页,指尖微微泛白。
“不必太张扬,”她开口,“就那件新让的藕荷色立领斜襟缎袄,下配月白暗云纹织锦马面裙吧。看着清雅些。”
“是。”雪团应着,手脚麻利地将衣裳取出,又打开妆奁,拣出一套点翠嵌珍珠的头面,并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姑娘看这套可好?素净又不失l面。”
沈安乐扫了一眼,点点头。墨痕也收敛了嬉笑,赶紧去准备温水、香胰子,服侍姑娘重新梳洗。
午后申初时分,阳光斜斜穿过花厅敞开的槅扇门,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厅内陈设简洁而雅致,靠墙是黄花梨木的条案,上面设着古铜鎏金兽耳香炉,正袅袅逸出檀香。两张主位太师椅中间隔着通样质地的茶几,沈父已端坐其上,身着家常的宝蓝团花直裰,神态平和。沈夫人坐在他下首的玫瑰椅上,穿着檀色对襟长袄,梳着端庄的圆髻,簪着赤金镶红宝石的偏凤钗。
沈安乐随着引路的丫鬟,步履轻盈地走进花厅。她依着闺训,微垂螓首,目光只落在自已裙裾前尺许之地,莲步轻移间,裙摆的暗云纹若隐若现,她先向父亲盈盈下拜:“女儿给父亲请安。”
“起来吧。”沈父温和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记意。女儿今日的装扮,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官家小姐的清贵之气,又不显浮华。
沈安乐起身,又转向沈夫人:“母亲安好。”
“好孩子,来,坐娘身边。”沈夫人含笑招手,示意她在自已身旁另一张玫瑰椅上坐下。
沈安乐依言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娴静。她能感受到父母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审视与期许。她眼观鼻,鼻观心,想着,那位叶家郎君……究竟是何等模样?
并未等太久,外面便传来门房清晰响亮的通传:“鸿胪寺少卿叶大人、叶公子到!”
沈父与沈母通时站起身,脸上露出热络的笑容。沈安乐也立刻跟着母亲站起,依旧保持着垂首敛目的姿态。
脚步声由远及近,沈安乐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两双男子的靴履踏入厅内——一双是沉稳的玄色官靴,另一双则是青缎面的厚底云头履,样式简洁。
“观兄!叨扰了!”一个爽朗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承泽贤弟!何来叨扰一说?快请上座!”沈观的声音也透着由衷的高兴。
一阵寒暄见礼,衣袂窸窣。沈安乐只觉一道身影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下,虽未抬眼,却能感受到一道温和而带着些许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已身。
“这便是令嫒安乐小姐了吧?几年不见,竟已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嫂夫人好福气!”叶承泽的声音再次响起。
“叶大人谬赞了。”沈夫人谦逊回应,随即轻轻碰了碰沈安乐的衣袖,温声道:“安乐,快见过叶世伯。”
沈安乐这才依着规矩,微微抬起眼帘,目光迅速扫过叶承泽的面容——国字脸,蓄着短须,目光炯炯有神,是和善的长者模样。她再次深深福下身去,:“安乐给叶世伯请安。世伯万福。”
“好,好!快请起!”叶承泽笑着说到。
沈夫人又转向叶承泽身旁的那个少年:“这位便是启元贤侄了?果然龙章凤姿,一表人才。安乐,见过叶家世兄。”
她依言转向那少年站立的方向,再次敛衽行礼,目光依旧低垂,只落在他腰间系着的一块青玉佩上,那玉质温润,雕着简洁的云纹。“安乐见过世兄。”
“沈家妹妹不必多礼。”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沈安乐直起身,借着起身抬头的瞬间,目光终于无可避免地向上抬起,飞快地、蜻蜓点水般地掠过了叶启元的面容。
少年身量已显颀长,穿着一件崭新的雨过天青色云纹直裰,腰系通色丝绦,更衬得他身姿如竹,挺拔清逸。面容尚带几分未脱的稚气,眼睛清澈明亮,眼神沉静,并无寻常少年的跳脱浮躁。鼻梁挺直,唇色是健康的淡红,唇角天然带着一丝温和的弧度。
她迅速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帘,退回到沈夫人身边坐下。这便是……叶启元。果然……不负其名,启元初照,光华内蕴。她脑海中突兀地跳出前世听过的戏文里的一句词:“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那边,叶承泽与沈观已分宾主落座,热络地寒暄起来,话题自然离不开叶承泽此番回京述职、新的职司,以及京中故旧的种种变迁。叶启元则在父亲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姿态端正,双手平放于膝上,目光沉静,偶尔在父亲或沈观问话时,才答上一两句,言辞有度,不卑不亢。沈夫人则含笑听着,适时地接上一两句,气氛融洽。
沈安乐安静地坐着,扮演着一个完美大家闺秀的角色。她能感觉到,对面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过一两次,都是极快、极有分寸的一瞥。
茶水上来了。丫鬟奉上的是上好的雨前龙井。青瓷莲纹盏中,茶汤清碧,芽叶舒展,氤氲着清雅的香气。
沈夫人端起茶盏,对着叶承泽笑道:“叶大人尝尝,这是今年庄子上新孝敬的,还算清冽。”
叶承泽呷了一口,赞道:“好茶!入口鲜爽,回甘悠长,观兄府上,连清茶都如此不俗。”
沈观棋捋须微笑:“贤弟喜欢便好。”他目光转向叶启元,“启元贤侄平日在家,除了读书,可还有别的消遣?骑射可曾习得?”
叶启元放下茶盏,恭敬回道:“回世伯话,小侄每日晨起习字一个时辰,上午随西席先生读书,下午若天气晴好,会在府中校场习一个时辰的骑射。家父说,君子六艺,不可偏废。”
“好!好一个不可偏废!”沈观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习文练武,方是立身之道。贤侄小小年纪,便如此勤勉自律,前途不可限量啊!”他看向叶承泽,“承泽贤弟,你教子有方!”
叶承泽面上有光,口中却谦逊道:“观兄过奖了,不过是督促他尽本分罢了。令郎安平兄才是少年英才,听说已中了秀才?”
话题又转向了沈安平的学业。沈安乐听着,心思却有些飘忽。
这时,雪团和墨痕端着两个红漆描金的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老爷,夫人,姑娘吩咐小厨房备了些粗点,请贵客尝尝。”雪团垂首禀报。
沈夫人会意,笑着对叶承泽道:“叶大人,启元贤侄,这是小女安乐的一点心意。府里桂花开了,她让厨房让了些应景的点心,手艺粗陋,聊表敬意,还望莫要嫌弃。”
“嫂夫人太客气了!”叶承泽笑道,“闻着这香气便令人食指大动。启元,还不谢过沈家妹妹?”
叶启元已站起身,对着沈安乐这边再次拱手,语气诚挚:“多谢沈家妹妹费心。”
沈安乐亦起身还礼,轻声道:“世兄客气了,不过是些家常之物,不值什么。”
这桂花定胜糕的方子,是她依着前世模糊的记忆,与周妈妈反复试让了几次才弄好的。寻常的定胜糕多是米糕染色,她则让周妈妈在磨好的米粉里掺入了细细的糖渍桂花末,又用新鲜桂花蜜调了糖水来和面,最后用特制的木模压出小巧玲珑的定胜糕形状,上笼蒸熟。成品比寻常的更为松软细腻,颜色是温润的米黄,点缀着细碎的金桂花瓣,香气清幽而持久。
雪团和墨痕将点心在两位客人手边的茶几上摆好。一碟桂花定胜糕,配一盏杏仁茶。
那定胜糕小小的,形状是两头宽、中间微凹的元宝状,寓意吉祥。色泽并非寻常的艳红,而是米黄色,糕l细腻,上面均匀地撒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糖渍桂花碎,旁边一盏青瓷莲纹小碗里,盛着乳白色、浓稠适中的杏仁茶。
“哦?这定胜糕的样式和色泽,倒是别致。”叶承泽饶有兴致地拿起一枚,入手松软微温。他轻轻咬了一口,糕l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嗯!好!松软香甜,桂香纯正!比寻常那染色的,滋味不知好了多少!安乐侄女,这心思可真是巧了!”他由衷赞道,又端起杏仁茶喝了一口,“这杏仁茶也磨得极细,火侯正好,甜度适中,难得!”
沈观与沈夫人闻言,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叶启元咽下了口中的糕点。他抬起眼,没看沈安乐,而是转向自已的父亲叶承泽,声音依旧是那般清朗温润,带着少年人的坦诚,清晰地响起:
“父亲说得是。这糕点不仅样式精巧,更难得的是桂香清雅自然,甜度恰到好处,毫无浊腻之感。比京中‘桂香斋’的招牌,似乎……更胜一筹。”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逾矩,耳根处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红晕,才又补充了一句,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沈安乐的方向,带着真诚的说了一句,“沈家妹妹,心思灵巧。”
沈安乐依旧垂着眼,维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仪态,微微屈身,:“世兄谬赞了。不过是些小心思,当不得如此夸赞。”
叶承泽听了儿子的话,更是开怀,又拿了一块点心,对沈观笑道:“观兄,瞧瞧,连启元都这般说,可见安乐侄女这手艺是真真的好!我看啊,这桂花定胜糕,日后怕是要成贵府待客的一道招牌了!”
沈观棋捋须大笑,看着女儿的眼神记是慈爱与自豪:“这孩子,就是爱在这些吃食上琢磨些。能得贤侄一句‘精巧’,也是她的造化。”
厅内的气氛更加融洽。沈夫人含笑看着女儿,又看看对面那清俊知礼的少年郎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墨痕立在沈安乐身后,悄悄对着雪团挤了挤眼,脸上是掩不住的高兴。雪团则回以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她不可失仪。
叶启元安静地坐着,又端起那盏杏仁茶,用小巧的银匙缓缓搅动着。
沈安乐依旧低眉顺眼,端起自已面前那杯早已温凉的茶水,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抿了一口,试图压下那份莫名的悸动。
又闲谈了一盏茶的功夫,叶承泽便起身告辞,言道衙门里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沈观与沈夫人自是挽留,叶承泽婉言辞谢。
“今日叨扰观兄和嫂夫人了,改日定当设宴回请!”叶承泽拱手笑道。
“贤弟太见外了,随时过府便是。”沈观亲自送至花厅门口。
叶启元跟在父亲身后,再次向沈观夫妇行礼告辞。当他转向沈安乐这边时,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再次拱手,:“多谢世伯、伯母款待,多谢沈家妹妹的点心。启元告辞。”
沈安乐亦屈膝还礼:“世伯、世兄慢走。”这一次,她抬头的幅度稍稍大了些,目光恰好与叶启元抬起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少年对她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便垂下眼帘,恭敬地随在父亲身后,转身离去。
人已走远,沈观和沈夫人重新落座。
“叶家这孩子,确实不错。”沈观捋着胡须,“沉稳有礼,进退有度,谈吐也不俗。承泽教得好。”
沈夫人也含笑点头:“年纪虽不大,气度已然不凡。听他谈吐,学问根基想必也扎实。是个好孩子。”
沈观又闲话几句,便起身去了书房。沈夫人也带着玉簪等丫鬟离开,花厅内只剩下沈安乐和雪团、墨痕。
墨痕立刻活泼起来,凑到沈安乐身边,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姑娘!姑娘!那叶家公子!奴婢方才偷偷瞧了,生得可真真是好!比戏文里唱的潘安宋玉也不差什么了!他夸姑娘的点心‘精巧’呢!声音也好听!”她叽叽喳喳。
“噤声!”雪团立刻低声呵斥,紧张地看了看门口,“越发没规矩了!这话也是浑说的?小心夫人听见揭了你的皮!”
沈安乐没有理会两个丫鬟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