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机停止转动时,我正把最后一件他的衬衫抖开,准备挂上衣架。厨房水槽那边,他放在台面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蓝幽幽的光,在刚擦干净的瓷砖上反射出一小块晃动的亮斑。
我没想看的。真的。就是顺手拿起来,想给他搁到饭桌上去,省得沾上洗碗溅出来的水点子。
手指碰到冰凉的屏幕,那光没灭。一条新通知明晃晃地横在锁屏界面上方。
苏晓晓,复诊时间:明天上午10点,市一院耳鼻喉科。
苏晓晓
名字有点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听过。可能是他哪个同事亲戚他昨天还跟我说,明天上午公司有个重要项目会议,让我别打电话。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又在我手里自动亮起。大概是刚才碰到哪里了,锁屏密码界面消失了。直接跳进了备忘录的列表页。
满屏的标题。
全是同一个名字开头。
苏晓晓:用药记录(长效,每日一次)
苏晓晓:生理期预估(本月15-19日,注意避剧烈运动)
苏晓晓:忌口清单(海鲜、芒果、香菜)
苏晓晓:助听器保养提醒(每周三清洁)
……
香菜他倒记得清楚。上个月全家出去吃饭,我特意叮嘱服务员别放香菜,结果他那份牛肉面里还是飘着绿油油的碎叶子。他吃得挺香,完全没注意到我的脸色。后来我抱怨了两句,他只含糊地嗯了一声,说下次注意。
原来他的注意,都给了这个苏晓晓。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又麻又木。我站在厨房中央,手里捏着那个冰冷的金属块,厨房窗外透进来的黄昏光线一点点暗下去。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惊得我一抖。几乎是同时,我按灭了屏幕,把它轻轻放回水槽边的原位。动作快得像做贼。
门开了,他带着一身外面的凉气进来,公文包随手搁在鞋柜上。今天堵得厉害。他边换鞋边说,声音有点疲惫。
嗯。我应了一声,把湿漉漉的衬衫挂上衣架,水滴答滴答落在阳台地砖上,声音很响。饭快好了。
他哦了一声,趿拉着拖鞋去洗手。水声哗哗地响。
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怎么说话。电视里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嘻嘻哈哈的笑声填满了整个客厅,反而显得更安静。我扒拉着碗里的米粒,眼角余光瞟着他放在饭桌另一头的手机。
明天那个会,我夹了一筷子青菜,装作不经意地问,很重要吧几点开
他正低头喝汤,含糊地应道:嗯,挺重要的,九点半开始。怎么了
没事,就问问。我看着他碗里飘着的几片香菜叶子,喉咙有点发紧,怕你忙起来又忘了吃饭。
知道了。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可我知道,不一样了。那手机屏幕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我脑子里。
香菜。助听器。生理期。复诊。
一个需要他如此细致入微照顾的女人。一个名字占据了他手机里几乎全部备忘录的女人。
晚上他靠在床头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我躺在他旁边,背对着他,假装在看一本摊开的书,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睡吧他放下手机,打了个哈欠,顺手关了床头灯。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嗯。我应着,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平稳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旁边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是他翻了个身,动作很轻。然后,是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划动解锁的细微摩擦声。屏幕的光,即使隔着被子,我也能感觉到那微弱的一亮。
他没有看任何APP,只是停留在某个界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按灭了屏幕。
那声叹息很轻,像一片羽毛落进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在我心口砸出一个冰窟窿。
第二天早上,他果然起得很早。收拾得利利索索,刮了胡子,还喷了点须后水,清爽的味道在小小的卫生间里弥漫。
我走了啊,开会。他拎起公文包,在玄关换鞋。
嗯,路上小心。我端着杯热水靠在厨房门框上。
门关上了。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我站在原地没动,听着电梯运行的声音远去。直到确认他进了电梯下楼,我才放下水杯,快步走到客厅窗边,小心地掀起窗帘一角。
楼下,他的车还停在车位里。没开走
心猛地一跳。我屏住呼吸盯着。
过了大概五分钟,一辆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他快步从楼门洞走出去,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出租车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了。
不是去公司开会。是去医院。
市一院耳鼻喉科。苏晓晓。
我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浑身发冷。茶几上还放着他昨晚喝水的杯子。我盯着那个杯子,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们认识多久了发展到哪一步了那些备忘录,细致到生理期,到忌口……他对我,有过这份心吗
不行,不能这么坐着。
我猛地站起来,冲进卧室。我需要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对,打扫卫生。我戴上橡胶手套,把床单被罩一股脑扯下来塞进洗衣机。吸尘器嗡嗡作响,在地板上推来推去,扬起的细小灰尘在阳光里飞舞。
清理到床底时,吸尘器的扁嘴头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关掉机器,趴下去,伸长手臂往里够。摸到了一个硬壳的东西,拽出来一看,是个落满灰尘的旧相册。深蓝色布面,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至少不是我熟悉的。
我坐在地板上,拍掉上面的灰,迟疑着打开了第一页。是些泛黄的老照片,一群穿着老式校服的少男少女,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我一眼就看到了年轻时候的他,站在后排,瘦高,笑容有点腼腆,和现在沉稳的样子判若两人。
翻了几页,大多是集体照或者风景照。直到翻到中间一页,我的手顿住了。
一张双人照。
背景是某个公园的湖边,垂柳依依。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戴着细边眼镜,笑容温润,正是他。而他身边,紧挨着一个年轻女孩。女孩很漂亮,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碎花连衣裙,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笑容明媚得像初夏的阳光。两人姿态亲昵自然,一看关系就非同一般。
照片右下角,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纪念
&
晓晓,初夏。
晓晓。
苏晓晓。
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闷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原来如此。不是新欢,是旧爱。那个占据了他所有备忘录的苏晓晓,是照片上这个青春洋溢的女孩。他们曾经如此亲密。
时间呢照片看起来至少是七八年前,甚至更早。那个女孩,现在是什么样子为什么需要复诊需要他如此详尽地记录用药和忌口
最关键的是,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旧情复燃藕断丝连
相册再往后翻,有几页明显被撕掉了,留下参差不齐的毛边。照片就定格在这张刺眼的合影上。
我把相册合上,扔回床底深处。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
一整天都过得浑浑噩噩。手机里那个叫苏晓晓的名字,和照片上女孩明媚的笑脸,在我脑子里交替出现,挥之不去。他那些反常的举动,深夜看手机的叹息,今早刻意的谎言……一切都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我不愿承认的真相。
傍晚,他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袋水果,是新鲜的草莓,我昨天随口提了一句想吃的。
回来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把草莓放进厨房水槽,路上看到挺新鲜,就买了点。
要是以前,我大概会有点小开心。但现在,看着那红艳艳的草莓,我只觉得讽刺。他记得苏晓晓忌口香菜,记得她生理期,记得她复诊时间,甚至记得她需要每周三清洁助听器。给我买草莓大概只是顺手,或者……某种补偿
谢谢。我语气平淡,甚至没去看那些草莓,今天会开得怎么样
他洗草莓的动作顿了一下,水流声哗哗地响。还行,就是有点累。他含糊地应着,把洗好的草莓装进果盘端出来。
哦。我拿起一颗草莓,没吃,在手里捏着,冰凉的汁水渗出来一点。在市一院附近开的会
他正拿起一颗草莓要往嘴里送,闻言手停在半空,眼神闪烁了一下。啊不是……公司在城东那边。他很快把草莓塞进嘴里,咀嚼着,避开我的视线。
又撒谎。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烧得我喉咙发干。我看着他若无其事吃草莓的样子,那些备忘录,那张旧照片,他早上的出租车,所有的细节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纪寒暖,我放下那颗被捏烂的草莓,红色的汁液沾在指尖,像血。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他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半颗草莓,有些茫然地看着我:说什么
装。还在装。
苏晓晓。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名字。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血色唰地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被戳穿的慌乱和苍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把嘴里的草莓咽下去,眼神飘忽,不敢看我。
你……你怎么知道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怎么知道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觉得心口那块冰窟窿在呼呼地灌冷风。你手机备忘录里全是她!复诊,用药,忌口,生理期,连助听器保养都记得清清楚楚!纪寒暖,你对我,有过这么上心的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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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切地辩解,声音拔高了些,她……她是我一个同事的妹妹!身体不太好,耳朵有问题,她哥工作太忙,又在外地,就托我偶尔帮忙照看一下……
同事的妹妹我打断他,只觉得这借口荒谬透顶,所以你就需要把人家生理期都记在备忘录里需要一大早撒谎说去开会,其实是打车陪人家去医院复诊纪寒暖,你把我当傻子吗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积压了一整天的恐慌、愤怒、委屈,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还有那张照片!床底下那本旧相册!纪念和晓晓!初夏!那是谁你敢说照片上那个跟你搂在一起的女孩,不是你备忘录里这个苏晓晓!
提到照片,他像是被彻底击中了要害,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神里的慌乱变成了震惊,然后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我说不清的痛楚。
你翻我东西他看着我,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陌生的冷意。
我不翻,我永远被你蒙在鼓里当个傻子吗我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指尖的草莓汁黏腻冰凉,解释啊!你解释清楚!这个苏晓晓,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沉默了。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空气紧绷得快要断裂。他垂着眼,看着桌上那盘鲜艳的草莓,很久很久。
她……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她需要帮助。情况很特殊。我答应过别人要照顾她。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无奈,有挣扎,似乎还有一丝恳求。老婆,你信我一次,行吗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过段时间,等事情……稳定一点,我一定原原本本告诉你。
又是这种含糊其辞!又是过段时间!
信你我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你让我怎么信你你的手机密码是她的生日吗你深夜对着她的备忘录叹气!你为了她跟我撒谎!纪寒暖,你告诉我,我们之间,还有信任可言吗
他看着我流泪,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垮了下去。
对不起……他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里传出来,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我……我有我的苦衷。给我点时间处理,行吗
苦衷又是苦衷。
我看着他痛苦纠结的样子,心里一片冰凉。那颗曾经炽热地相信他的心,此刻像浸在冰水里,一点点沉下去。
好。我抹掉脸上的泪,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我给你时间。但纪寒暖,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转身走进了卧室,反锁了房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门外一片死寂。他没有来敲门,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无边的沉默,像墨汁一样,浓稠地渗透进来。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裹着厚厚的玻璃纸。看得见彼此,却隔着一层冰冷的距离。我们依旧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睡觉,上班。只是不再交谈。偶尔必要的对话,也只剩下最简单的音节。
嗯。
好。
知道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疏离。
他变得异常忙碌,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时身上总带着浓重的烟味——他以前很少抽烟。手机更是片刻不离身,洗澡都带进浴室。每次电话响起,他都会神经质地立刻按掉,或者走到阳台去接,声音压得很低。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疑团就越滚越大,像雪球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那个苏晓晓,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阴影,笼罩在我们的家里,笼罩在我和他之间。
那个旧相册里的女孩,那个备忘录里需要他无微不至照顾的女人。她们是同一个人吗她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如此失魂落魄让他不惜毁掉我们的婚姻也要维护
我必须知道真相。不能再被动地等他的苦衷和时间。
他手机密码改过了,我试了几次都打不开。备忘录是看不到了。但市一院耳鼻喉科和苏晓晓这两个信息,像两把钥匙。
市一院耳鼻喉科……复诊……助听器……那个女孩,听力有问题。
我请了一天假。没有告诉他。
上午九点五十,我戴着口罩和帽子,坐在市一院耳鼻喉科候诊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手里拿着一本病历,假装低头翻看,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诊室门口和走廊入口。
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害怕看到他和她亲密的样子还是期待抓住证据,彻底结束这场折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十点。十点十分。十点二十。
诊室门口人来人往,有老人,有孩子,有独自来的,也有家人陪伴的。就是没有他和那个苏晓晓。
难道我记错时间了或者他今天没来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走廊入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是他。纪寒暖。
他穿着那件我熟悉的灰色薄外套,眉头微锁,脚步有些匆忙。但他身边,并没有跟着年轻女孩。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一个人还是苏晓晓已经进去了
他径直走向分诊台,低声和护士说了几句。护士指了指里面的诊室。他点点头,没有进去,而是转身走到候诊区的椅子边,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位置离我不算太远,中间隔着几个人。
他坐下后,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不停地看表,又抬头看向诊室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他看起来比在家里时更疲惫,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诊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送一个病人出来。那病人是个年轻女孩,个子不高,身形纤细,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薄毛衣,深蓝色牛仔裤。她侧对着我们这边,正认真听着医生说话,不时点头。
女孩转过了身。
我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涌上一股怪异的确认感。
就是她。相册上那个扎着高马尾、笑容明媚的女孩——苏晓晓。虽然现在的她头发剪短了些,柔顺地贴在耳后,脸上没有了少女的婴儿肥,显得清秀而苍白,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沉静,但那张脸的轮廓,那双眼睛,我绝不会认错。
就是她。那个纪念
&
晓晓里的晓晓。
医生又叮嘱了几句,女孩点点头,对医生微微鞠了一躬表示感谢。医生转身回了诊室。女孩站在原地,似乎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才转身,朝着候诊区这边走来。
她的目光扫视着,很快落在了纪寒暖身上,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依赖的笑容。她快步朝他走过去。
纪寒暖也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紧张和关切的神情。他迎上去两步,很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扶一下她的胳膊,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然而,就在女孩走近他,他伸出手的瞬间,旁边一个急匆匆跑过的小男孩猛地撞了女孩一下。女孩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低低地惊呼一声,踉跄着朝旁边倒去。
纪寒暖反应极快,长臂一伸,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扶住。
小心!他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紧张。
女孩靠在他怀里,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才抬起头,对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发出的声音很轻,而且……有点怪怪的,不太清晰。像是发音有些困难。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对他比划了几个手势,动作很流畅。
纪寒暖立刻点点头,也用手势回应了她几下,动作同样熟练。然后他松开扶着她肩膀的手,指了指医院大门的方向,又低头对她说了句什么。
女孩点点头,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跟着他并肩朝外走去。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周围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女孩身上。
我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僵在椅子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揽住她肩膀的动作,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关切,他们之间那熟稔的手语交流……还有女孩说话时那模糊不清的发音,她指耳朵的动作……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反复切割着我仅存的理智。
旧爱重逢。她听力有问题,甚至可能影响了语言能力所以他需要记录用药,需要记录助听器保养,需要陪她复诊他那些细致到生理期的备忘录……是因为她的身体需要特殊照顾他们之间,到底有多深的羁绊
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巨大的无力感和尖锐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将我撕裂。我拿起手机,对着他们消失的拐角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然后起身,像一个游魂一样离开了医院。
外面阳光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回到冰冷的家,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里那张模糊的照片,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结束吧。这种猜忌、煎熬、等待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响了几声,被挂断了。
几秒后,他的微信消息弹出来:在忙,不方便接。晚点回你。
忙忙着照顾他的苏晓晓吧。
我冷笑一声,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
不用回了。纪寒暖,我们离婚吧。
消息发送成功。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
结束了。也好。
手机屏幕很快又亮了。是他的电话。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任由它响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归于沉寂。
过了一会儿,他的消息进来,只有三个字:
别冲动。
我关掉了手机。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也好,省得面对。
第二天是周六。我醒来时,家里依旧空荡荡的。他的房间门开着,床铺整整齐齐,显然一夜未归。
心彻底沉到了谷底。也好。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衣服,书,护肤品,一件件装进行李箱。这个住了几年的地方,突然变得无比陌生。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残留着欺骗的痕迹。
当我把最后一件毛衣叠好放进箱子,拉上拉链时,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烟味,还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憔悴得不像样子。
他看到客厅中央立着的行李箱,脚步顿住了。目光扫过收拾得异常干净、也异常空旷的客厅,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有疲惫,有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
你要走他声音嘶哑地问。
不然呢我扯了扯嘴角,拉起行李箱的拉杆,等你继续用‘苦衷’和‘时间’敷衍我等你继续去照顾你的苏晓晓
听到苏晓晓三个字,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底瞬间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哀恸。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答应你。但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他看着我,眼神近乎哀求,所有的一切。听完之后,如果你还是要走,我绝不拦你。
他的眼神太过沉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我拉着行李箱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松开了拉杆,坐回了冰冷的沙发。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故事。
他走到我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没有看我,而是低着头,双手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积攒勇气。
晓晓……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苏晓晓。她不是我的旧情人,也不是什么同事的妹妹。他抬起头,眼神穿过我,仿佛看向某个遥远而痛苦的时空,她是我……资助了快十年的学生。
资助学生
我愣住了。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快十年了我下意识地问,声音有些干涩,她……她看起来没那么小。照片上的女孩,现在看起来也二十出头了。
她今年二十三岁。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在聋哑学校。
聋哑学校我心头一震,想起医院里她模糊的发音和指耳朵的动作。
嗯。他点点头,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她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一场高烧,用了过量的链霉素,药物中毒,导致的神经性耳聋。很严重。家里条件很差,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负担不起昂贵的助听器,更别说人工耳蜗了。她本来是个很聪明、声音很好听的小女孩……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巨大的情绪。
我认识她,是因为……我大学时参加的一个公益项目,定点帮扶那所聋哑学校。我第一次见到她,她一个人坐在教室角落里,很安静,眼神怯生生的,但写字很漂亮。她听不见,也说不出,只能用手语和文字交流。项目结束那天,我送了她一本带插图的童话书,她在纸上写:‘哥哥,我还能听到故事吗’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有清晰的水光闪动。
就那一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那时候我刚毕业,也没什么钱,但我鬼使神差地,在离开前,把自己攒了很久打算买新电脑的钱,加上厚着脸皮找家里要了一点,凑齐了,塞给了她的班主任,说给她买个基础款的助听器。我当时想,能听到一点,也是好的。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
后来……工作稳定了,收入好一点了。我一直没断了对她的资助。开始是定期寄钱给学校,后来直接联系她的父母,负担她的学费、生活费,还有助听器的维护更换。大概五年前,人工耳蜗技术成熟了,费用也降了一些,我……我把我工作这些年攒的,准备付我们婚房首付的那笔钱,拿了出来,又贷了些款,给她做了单侧的人工耳蜗植入手术。
婚房首付我的心猛地一抽。我们现在的房子是租的。他一直说再攒攒,等条件好点再买。原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疲惫和自嘲:一开始,是觉得没必要。资助一个学生而已,不想张扬。后来,手术那笔钱……我怕你知道了不高兴,毕竟那是我们计划买房的钱。我想着,等以后赚回来再补上,再告诉你。再后来……他看向我,眼神复杂,你记得吗有一次我跟你提过,我在资助一个听障学生,想给她买个新助听器。当时你正在追一个剧,很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这种公益的事你自己做主就行,别总拿这些琐事烦我。’
我愣住了。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候刚结婚不久,我沉浸在甜蜜的新婚生活里,对工作之外的事情都兴致缺缺。他当时似乎想跟我分享什么,但被我敷衍地打断了。
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跟你提过她的事了。他低低地说,我怕你觉得烦,也觉得……你大概不关心这些。手术费的事,我更不敢提了。我想着,多接点项目,辛苦几年,总能把这窟窿补上,到时候再买房子也一样。
那……那些备忘录呢我艰难地问出口,用药,生理期,忌口……
人工耳蜗植入后的康复训练是个漫长又精细的过程。他解释道,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尤其是语言训练,需要重新学习发音。她手术后的半年,是最关键的恢复期。需要按时服用营养神经的长效药物,不能间断。她的体质有点特殊,对某些药物成分敏感,所以必须严格忌口。至于生理期……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手术后的前几个月,要绝对避免剧烈运动和感染风险。她年纪小,自己不太会注意这些,她父母在老家也帮不上忙。我当时负责接送她去医院做康复训练,医生特别强调过,生理期前后免疫力低,要格外小心护理植入体,避免发炎,影响恢复效果。我怕自己忘了,或者她忘了,就都记在备忘录里,定时提醒。
原来是这样。所有那些让我妒火中烧、痛不欲生的细节,那些细致入微的照顾,背后竟然是这样的原因。用药是康复需要,忌口是体质特殊,生理期是医嘱……甚至助听器保养(他后来解释是另一侧耳朵佩戴的辅助助听器),都是为了让她能重新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
那张照片……我想起床底相册里那张刺眼的合影,初夏,纪念和晓晓。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触碰到了最深的伤疤。他沉默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那是……晓晓第一次戴上我给她买的那个基础款助听器,能听到一点模糊声音的时候。她高兴疯了,拉着我去公园,非要拍照留念。她说,那是她‘新生’的夏天。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至于‘纪念’……那是她给我起的称呼。她说,我是给她带来希望的人,要‘纪念’住。我纠正过她,说叫哥哥就行,但她坚持,也就随她了。
那相册里被撕掉的照片……我追问。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涌起的痛苦和哀伤浓烈得化不开。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深入骨髓的悲伤。
那是……另一个晓晓。他声音哽住了,几乎说不出话,缓了好一会儿,才用尽力气般吐出几个字,我的……初恋女友。她也叫晓晓。林晓晓。
另一个晓晓初恋女友
我彻底懵了。
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脸上湿漉漉的,眼睛红得吓人。
她……是车祸走的。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就在我们大学毕业那年。一场很严重的连环车祸。她伤得很重……救护车的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最后……是在我怀里没的。临死前,她一直断断续续地说……说她听见好多人在哭,听见风的声音……说能听见真好……
他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汹涌而出。这个一向沉稳内敛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看着她……看着她……他哽咽着,巨大的悲伤几乎将他淹没,后来……后来我遇到了苏晓晓。她听不见。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听见故事,听见鸟叫……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看到了救赎自己的可能。我帮苏晓晓,拼命地想帮她听见声音,某种程度上……是在弥补……弥补当年对林晓晓的……无能为力。
真相如同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
苏晓晓。林晓晓。
资助。弥补。
细致的备忘录。深夜的叹息。刻意的隐瞒。深埋的创伤。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残酷而悲伤的真相串联了起来,拼凑出一个完全颠覆我认知的图景。他不是出轨,不是旧情复燃。他是在背负着一段沉重的过往,以一种近乎赎罪的方式,在帮助另一个深陷无声世界的女孩。他那些让我痛不欲生的反常,背后竟是如此深沉的痛苦和无法言说的责任。
而我,作为他的妻子,却只看到了表面的背叛,用猜忌和愤怒将他推得更远。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他压抑的、痛苦的啜泣声。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低垂,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一场大雨似乎即将倾盆而下。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的男人,这个我以为无比熟悉、此刻却感到无比陌生的丈夫。愤怒和猜忌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巨大的、空茫的震动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指责他隐瞒可我的冷漠和不耐烦,堵住了他倾诉的通道。
同情他的遭遇那血淋淋的伤口,任何轻飘飘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继续坚持离婚在得知这一切之后
行李箱静静地立在客厅中央,拉杆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窗外的雷声更近了,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瞬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他渐渐止住了哭泣,只是肩膀还在微微抽动。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窗外密集的雨幕,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而疲惫,仿佛灵魂都被抽空了。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连成了一片哗哗的白噪音。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看那个行李箱,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他拉开鞋柜,拿出了一把黑色的长柄伞。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看我,声音低哑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又清晰地穿透过来:
雨太大了。要去哪儿我……送你吧。
他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伞,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流淌,映得他半边脸明明暗暗。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等待一场最终的审判,又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把伞,像是一个迟来的、笨拙的、带着所有伤痕的邀请。
雨声哗哗,敲打着窗户,也敲打在我混乱不堪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