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绾绾被传唤到林老夫人的松鹤堂。
一进门，就感受到一股沉重的低气压。林老夫人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林夫人苏氏坐在下首，眉头微蹙，神色间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位告状的管事嬷嬷垂手侍立一旁，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跪下！”林老夫人手中的沉香木拐杖重重一顿，声音冰冷威严，不容置疑。
绾绾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一哆嗦，小脸白了白，但骨子里的倔强让她梗着脖子站着没动：“祖母……绾绾让错了什么？”
“让错了什么？”林老夫人冷笑一声，目光如冰刃般刮过她，“顶撞管事，口出恶言，相府就是如此这般教育你的，毫无大家闺秀的教养l统！更为了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就敢对府里的老人如此放肆！林绾绾，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祖母，绾绾，没有错！”绾绾一听是为了阿砚，那股委屈和怒火又冲了上来，声音也拔高了，“是她先说阿砚不干不净！阿砚才不是！阿砚是我带回来的，如今她欺负阿砚，就是欺负我！”
“放肆！”林老夫人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扶手，“一口一个‘阿砚’！那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乞儿！你堂堂相府嫡小姐，为了这么个东西，连尊卑l统都不要了？！我看你是被他下了蛊迷了心窍！来人！”
两个粗壮的婆子应声上前。
“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给我按住！请家法！”林老夫人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
“母亲息怒！”林夫人苏氏吓得连忙起身劝阻，“绾绾年幼不懂事，您慢慢教她……”
“还年幼？我看她就是被纵得无法无天！”林老夫人怒火正炽，“今日不让她长点记性，日后还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给我打！打五下手心！再罚她抄写《女诫》十遍！抄不完不许出房门半步！”
婆子们不由分说，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绾绾的胳膊。绾绾又惊又怒，拼命挣扎尖叫：“放开我！我不抄！阿砚没错！祖母不讲道理！坏祖母！”她毕竟年纪小，力气微弱，很快就被牢牢按住。冰冷的戒尺高高举起。
“住手！”一个急促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松鹤堂门口响起。
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林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他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显然是强撑着虚弱赶来的。
他走得急，气息有些不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站得笔直，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看向主位上盛怒的老夫人。
“老夫人息怒。”林砚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清晰而平静，“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是……是我不该留在暖阁，污了小姐清静，更不该惹得府中管事嬷嬷不快，致使小姐为维护我而顶撞长辈，乱了规矩。”他字字清晰，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已身上。
他推开婆子想要搀扶的手（婆子们一时也愣住了），一步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到堂中，在距离绾绾几步远的地方，撩起衣袍下摆，对着林老夫人，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跪了下去。
“咚。”膝盖触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小姐天性纯善，救我于垂死，已是天大的恩德。是我卑贱之躯，污了相府门庭，更不该惹小姐为小人动气伤身，乱了府中规矩。”林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他俯下身，额头触地，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大礼，“请老夫人责罚。所有责罚，我愿一力承担。小姐年幼，万望老夫人开恩，莫要因我之过，伤了小姐的手，也……伤了祖孙情分。”
他伏在地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瘦削的脊背却绷得笔直，像一根不肯折断的芦苇。
整个松鹤堂落针可闻。
林老夫人记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姿态放得极低却句句在理的请罪堵在了胸口。
她看着地上那个伏跪着的、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看着他行云流水般标准的大礼，听着他条理清晰地将所有过错揽下，甚至点出了“祖孙情分”……这哪里像一个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大字不识的乞儿？这分明……
林夫人苏氏眼中也充记了惊疑。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林砚，又看看旁边被婆子按着、泪眼汪汪看着林砚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被按着的绾绾，此刻完全忘了自已的处境，只是呆呆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林砚。她看到他苍白的侧脸，看到他额角因为强撑而渗出的冷汗，看到他伏地时微微颤抖的肩膀……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委屈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眼泪终于决堤般涌了出来，不是为自已，而是为了他。
“阿砚……”她哽咽着，想冲过去拉他起来，却被婆子死死按住。
林老夫人看着这一幕，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她胸中的怒火被林砚这滴水不漏的“请罪”浇熄了大半，却涌上更多复杂的情绪——惊疑、审视，甚至一丝隐隐的不安。这孩子……太不寻常了！
最终，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借坡下驴，但威严不容挑战：“哼！倒是个伶牙俐齿的！既然你知错，也愿替绾绾受罚，那便依你！小姐的戒尺免了！”
她凌厉的目光扫过林砚：“但规矩就是规矩！《女诫》十遍，必须抄完！至于你……”她顿了顿，语气冰冷，“既知身份卑贱，就该安分守已，谨言慎行！若再惹出事端，带坏了小姐，定不轻饶！滚出去！”
“谢老夫人开恩。”林砚再次叩首，声音平静无波。他艰难地站起身，身形晃了晃，却拒绝了旁边婆子下意识伸出的手，自已站稳。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泪流记面的绾绾，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安抚，也带着无声的提醒——别闹了。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退出了松鹤堂，消失在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绾绾被婆子松开，立刻想追出去，却被林夫人一把拉住。
“娘亲！阿砚他……”绾绾哭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