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紧紧抱住女儿,看着林砚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言,最终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好了绾绾,听话,你祖母已经开恩了。回去……好好抄书吧。”
夜色如墨,深沉地笼罩着相府。万籁俱寂,唯有巡夜家丁更梆的单调声响,偶尔划破这浓稠的黑暗。
暖阁里,林绾绾早已哭累睡去。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锦被里,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红肿的眼皮耷拉着,即使在睡梦中,小嘴也委屈地微微撅着。孙嬷嬷守在床边,轻轻拍着她,脸上记是心疼和无奈。
而在暖阁偏厢的窗下,一盏如豆的油灯幽幽地亮着。
林砚端坐在一张简陋的小几前。
他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袍,寒风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冻得他手指僵硬。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女诫》,旁边是厚厚一沓素白宣纸,以及一方普通的砚台,墨块已经磨好,墨汁在寒冷的空气中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他拿起一支狼毫笔。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不听使唤,关节泛着青白。他呵了口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然后稳稳地握住笔杆。
落笔。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字迹并非簪花小楷的秀美,而是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和外表极不相符的沉稳、内敛,甚至隐隐透着一股筋骨。
横平竖直,撇捺舒展,结构严谨,一丝不苟。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心力镌刻上去的。
他抄得极慢,极认真。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清俊却苍白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有那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此刻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夜深露重,寒气侵骨。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薄一层冰碴。
林砚放下笔,用指尖小心地抹开冰碴,又滴了几滴温水进去,拿起墨块,继续一圈一圈地研磨。墨块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重新蘸墨,继续书写。冰冷的空气冻得他指尖麻木,手腕酸痛,但他落笔的力道依旧沉稳,字迹丝毫不见潦草。仿佛抄写的不是枯燥的《女诫》,而是一件需要全神贯注、不容丝毫差池的重要事务。
时间一点点流逝。灯油渐尽,灯火跳动得更加微弱,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显得愈发孤寂清冷。他抄完了一页,轻轻吹干墨迹,小心地放到一边,又铺开新的一张。
不知过了多久,更梆声似乎响过了三更。
暖阁里间的门帘被一只小手轻轻掀开了一条缝。绾绾不知何时醒了。她光着小脚丫,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揉着惺忪的睡眼,被偏厢窗下那一点微弱却固执的灯光吸引了过来。
她悄悄走到门边,透过门帘的缝隙,看到了那个在寒夜里独坐灯下的单薄身影。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他低着头,背脊挺得笔直,正专注地一笔一划地书写着。他握着笔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也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灯光下,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阴影,鼻尖似乎也冻得有些发红。
他时不时停下笔,轻轻朝冻僵的手指呵一口热气,那团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然后他又继续埋首书写。整个画面寂静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他偶尔因寒冷而发出的、极力压抑的细微吸气声。
绾绾呆呆地看着,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委屈。白天松鹤堂里他伏跪在地、替她担下所有责罚的画面,和他此刻在寒夜孤灯下默默抄写的背影,在她小小的心里重叠、放大。
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门帘,鼻子一酸,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她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已哭出声,生怕惊扰了那个在为她承担惩罚的人。
原来,祖母没有打她的手板,是因为阿砚替她跪了,替她认了错。
原来,那十遍厚厚的《女诫》,是阿砚在这样冷的夜里,一笔一划替她抄的。
他明明自已还那么虚弱,他明明那么怕冷,她记得他刚被救回来时冻僵的样子,他明明……可以不管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巨大冲击的情绪,如通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绾绾小小的心脏。
她看着那个在灯下显得异常孤独又异常坚韧的身影,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这个她“捡回来”的、被她霸道地宣布“属于”她的阿砚,似乎……和她养过的小兔子、小雀儿,完全不一样。
他沉默,却会为她挡下所有的风雨。
他安静,却会在最深的夜里,为她点燃一盏灯,承受本不该属于他的寒冷和责罚。
绾绾无声地流着泪,慢慢放下了掀着门帘的小手。她没有进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隐在黑暗里,隔着门帘,陪着他,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而偏厢窗下那一点如豆的灯火,却仿佛燃得更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