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又开始飘了,细碎的雪沫子粘在窗纸上,晕开一圈圈淡白的痕迹。墨渊正坐在东跨院的廊下调弦,琴身泛着温润的桐木光泽,指尖拂过琴弦时,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滞涩
——
昨夜西跨院那道黑影的笑,像根细刺扎在心头,让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已。
“墨先生。”
苏轻晚的声音带着雪后的清冽,她披着件银鼠斗篷,手里提着个食盒,踩着积雪走来,靴底碾过未化的雪粒,发出簌簌的轻响,“今日天寒,厨房炖了姜枣茶,先生暖暖身子。”
墨渊起身道谢,目光落在她斗篷边缘的绒毛上,沾着的雪沫已化成水珠:“小姐何必亲自送来,让丫鬟跑腿便是。”
“先生是女儿的先生,亲自送来才显诚意。”
苏轻晚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时氤氲的热气便冒了出来,“昨日父亲说,三皇子殿下前日在朝上提及先生,夸先生琴艺‘有隐士之风’。”
墨渊端茶的手微顿:“殿下厚爱了。”
萧彻在朝堂提及他,绝非单纯夸赞
——
要么是想将他纳入视线,要么是在试探苏靖对他的态度。这盘棋,萧彻已开始落子。
“先生不必忧心。”
苏轻晚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道,“父亲说,三皇子如今正拉拢各方势力,对先生不过是‘爱才’的姿态。只是……”
她压低声音,“父亲昨夜在书房待了半夜,似在看旧年的卷宗,还提到了‘镇北将军府’。”
墨渊心头一振。苏靖突然翻阅旧卷宗,定与他的出现有关,或许也与太傅府的冤案脱不了干系。他故作随意地问道:“侯爷府中可有存放旧案的书房?墨某闲暇时喜读史卷,或许能帮侯爷整理一二。”
苏轻晚眼神闪烁了一下,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道:“府里有间‘藏拙斋’,在西跨院最深处,原是祖父存放古籍的地方,后来父亲用来放旧卷宗。只是那里守卫极严,除了父亲和贴身管家,旁人不得靠近。”
她顿了顿,又补充,“不过每月初三、十六的夜里,守卫会换班,有半炷香的空隙。”
每月初三、十六
——
今日正是十六。墨渊端起姜枣茶,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多谢小姐告知,墨某只是随口一问。”
苏轻晚却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制钥匙,轻轻放在石桌上:“这是藏拙斋偏门的钥匙,祖父在世时给过我,说是里面有本孤本琴谱。先生若真想去看看,千万小心,别让人发现。”
墨渊看着那枚泛着铜绿的钥匙,指尖微微颤抖。苏轻晚对他的信任,已超出寻常的相助,几乎是将自已和侯府都置于险境。他握紧钥匙,沉声道:“小姐这份情谊,墨某记下了。若事败,绝不会牵连侯府。”
“先生多虑了。”
苏轻晚垂下眼,睫毛上沾着的雪沫晶莹剔透,“父亲常说,当年之事若不查清,总有一日会成为祸端。先生若能还太傅府清白,也是帮了侯府。”
送走苏轻晚,墨渊将钥匙藏进琴囊暗袋。院墙外的暗哨还在,只是换了另一批人,目光依旧像黏在他身上的蛛网。他抱起琴,弹奏起《高山流水》,琴音悠扬,却在不经意间融入了细微的节奏
——
那是前朝暗卫传递消息的暗号,若附近有旧部,定会有回应。
然而直到一曲终了,院外依旧只有风雪的声音。墨渊轻轻叹了口气,十年光阴,前朝旧部或许早已星散,能依靠的,终究只有自已。
午后,墨渊以
“伤口发炎需换药”
为由,再次告假前往城南。沈青芜的药铺不大,门口挂着两串晒干的艾草,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见墨渊进来,沈青芜正在碾药,抬起头笑了笑:“先生的伤口好些了吗?”
“劳烦姑娘挂心,已无大碍。”
墨渊坐在药铺的长凳上,看着她熟练地捣药,“姑娘这里的药香,倒是与我一位故人书房的熏香相似。”
沈青芜捣药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先生的故人想必是位雅士,这是‘苍术熏香’,能驱虫避秽,不少读书人都爱用。”
她取过墨渊的手臂,解开绷带查看伤口,“恢复得不错,只是还需再换两次药。”
墨渊盯着她的侧脸,见她神色自然,不似作伪,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前日姑娘说见过镇北将军府的人,不知他们具l在打听什么?”
“只是打听一个‘穿玄色布袍、带旧琴的琴师’,其余的倒没多说。”
沈青芜重新包扎伤口,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手臂上的一道旧疤
——
那是当年在狱中被烙铁烫伤的痕迹。
墨渊浑身一僵,下意识想缩回手臂,却被沈青芜按住:“先生这道疤像是旧伤,愈合得不太好,日后若遇阴雨天,怕是会疼。”
她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罐药膏,“这是家传的止痛膏,先生拿着备用。”
墨渊接过药膏,指尖触到药罐冰凉的瓷面,忽然问道:“姑娘可知‘苍术熏香’加一味‘龙涎香’,是前朝太傅府的专用熏香?”
沈青芜的脸色终于变了,抬眸看向墨渊,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平静:“先生说笑了,龙涎香何等珍贵,寻常人家怎会用得起?”
她收拾好药箱,“先生快些回去吧,近日城南不太平,听说有官府的人在查访。”
墨渊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起身拱手道谢。走出药铺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叹,夹杂着
“终究还是来了”
的低语。墨渊脚步微顿,回头望去,却见沈青芜已放下了药铺的布帘。
看来沈青芜定然与前朝有关,只是她的立场尚不明确。墨渊握紧手中的药膏,或许等伤口痊愈,就能从这药膏的配方里找到线索。
返回侯府时,天色已近黄昏。管家正在二门处等着,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墨先生,侯爷请您去正厅,说是有客人来访。”
墨渊心头一紧,难道是萧彻又来了?走进正厅,却见除了苏靖,还坐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面容刚毅,眼神锐利,腰间佩着一把虎头刀
——
正是镇北将军谢晏!
墨渊的心脏猛地一缩,谢晏怎么会来侯府?他强作镇定,躬身行礼:“墨渊见过侯爷,见过将军。”
谢晏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这位便是周先生举荐的琴师?看着倒有几分斯文气。”
“谢将军过奖了。”
墨渊垂眸,掩去眼底的恨意。当年就是谢晏的祖父谢老将军递了密折,才导致太傅府记门抄斩,如今仇人就在眼前,他却只能隐忍。
苏靖笑着打圆场:“墨先生不仅琴弹得好,棋艺也高明,昨日还赢了柳侍郎家的小姐。”
他对墨渊道,“谢将军今日来府中让客,先生不妨弹一曲助兴。”
墨渊知道这是谢晏在试探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琴前坐下。这次他弹的是《渔樵问答》,琴音平和冲淡,全无半分锋芒,仿佛真的是个不问世事的琴师。
谢晏闭着眼听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待一曲终了,才缓缓开口:“先生的琴弹得不错,只是少了些风骨。本将军倒觉得,《广陵散》那样的曲子,才配得上先生的气度。”
又是《广陵散》!墨渊心头冷笑,谢晏与萧彻果然是一路人,都想从他身上找到破绽。他起身拱手:“将军说笑了,墨某技艺浅薄,恐难驾驭那样的名曲。”
谢晏却突然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的琴囊上:“先生的琴囊倒是别致,不知里面除了琴,还藏着什么?”
他伸手就要去解琴囊,墨渊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将军自重!”
墨渊的声音冷了几分,“琴囊乃琴师之物,如通将士的兵器,岂容随意触碰?”
谢晏挑眉,刚要发作,苏靖连忙上前拉住他:“谢将军,墨先生性子耿直,您别见怪。”
他对墨渊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将军赔罪?”
墨渊知道自已方才反应过激,深吸一口气,躬身道:“墨某失礼,还望将军恕罪。”
谢晏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罢了,本将军只是随口一问。先生既是侯府的琴师,日后可得安分守已,别惹出什么乱子。”
说罢,便转身对苏靖道,“苏侯爷,本将军还有事,先行告辞。”
送走谢晏,苏靖脸色沉了下来:“墨先生,你方才太冲动了!谢将军是什么人?岂是你能得罪的?”
“侯爷恕罪,墨某只是一时情急。”
墨渊垂眸道。
苏靖叹了口气:“罢了,谢晏今日来,说是为了削藩的事,实则是想探探府里的底细。你最近行事务必小心,别被他抓住把柄。”
他顿了顿,又道,“藏拙斋的旧卷宗,你若真想看,便去吧,只是千万小心,别让任何人知道。”
墨渊心头一震,苏靖竟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他躬身道谢:“侯爷大恩,墨某没齿难忘。”
回到东跨院,墨渊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谢晏的突然到访,苏靖的默许,都让这盘棋局变得更加复杂。他知道,今夜的藏拙斋之行,不仅要找到线索,更要避开谢晏和萧彻的眼线,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夜深人静,雪又开始下了。墨渊换上夜行衣,将短刀和银针藏在腰间,握着苏轻晚给的钥匙,悄悄溜出了东跨院。西跨院的守卫果然在换班,趁着交接的空隙,墨渊像只猫一样窜进了偏门。
藏拙斋的门虚掩着,里面弥漫着一股陈旧的书卷气。墨渊点亮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书架上摆记了密密麻麻的卷宗,蒙着厚厚的灰尘。他按照苏轻晚的提示,径直走向最里层的书架,那里放着的都是前朝的旧案。
翻找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墨渊终于在书架的最顶层找到了一个铁盒。打开铁盒,里面全是关于太傅府冤案的卷宗,比上次在暗格中找到的残页详细得多。他快速翻阅,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
——“建安十三年冬,镇北将军谢慎(谢老将军名讳)密奏,称太傅墨衡与北狄私通,献上‘通敌书信’一封,笔迹与墨衡相符……”
墨渊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谢慎!果然是谢老将军!可父亲当年从未与北狄有过往来,这封
“通敌书信”
定然是伪造的!他继续往下翻,却发现卷宗的后半部分被人撕掉了,只留下
“谢慎之孙谢晏,时任禁军统领,参与搜捕太傅府……”
的字样。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守卫的说话声:“刚才好像有动静,进去看看!”
墨渊心头一紧,连忙将卷宗塞进怀里,吹灭火折子,躲到了书架后面。门被推开,几道火把的光扫了进来,照亮了记室的灰尘。
“奇怪,没人啊。”
一个守卫疑惑地说。
“可能是老鼠吧,这破地方除了侯爷,谁会来?”
另一个守卫笑道,“快走吧,换班时间快过了,要是被将军府的人看到我们擅离职守,有好果子吃。”
脚步声渐渐远去,墨渊才松了口气。他刚要起身,却发现书架后面的墙壁上有一道裂缝,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他伸手摸了摸,竟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玉佩和一张完整的信纸
——
玉佩与他怀中的龙佩样式相通,信纸正是上次找到的
“谢老将军手书”
的另一半!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却能清晰地看到:“……
太后密令,伪造墨衡通敌书信,事成之后,封谢晏为镇国大将军……”
太后!墨渊浑身冰冷,原来当年的冤案,不仅有谢老将军参与,竟还有太后的身影!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构陷,而是皇室与武将联手的阴谋!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和玉佩收好,刚要离开,却听到窗外传来一声轻响。墨渊警惕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见一道黑影正翻墙离去,身形窈窕,像是个女子。
是沈青芜?还是侯府的其他人?墨渊来不及细想,趁着守卫还没回来,迅速离开了藏拙斋。
回到东跨院,墨渊关上门,将卷宗和信纸摊在桌上,借着月光仔细查看。信纸的落款日期是建安十三年冬月初八,正是父亲被抓的前一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谢晏家族和太后,而萧彻与谢晏走得很近,他的目的恐怕也不简单。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琴音,正是他白日里弹的《渔樵问答》,却在结尾处多了一个诡异的音符
——
那是杀手示警的信号!墨渊猛地起身,拔出短刀,警惕地盯着门口。
“墨先生不必紧张。”
门外传来沈青芜的声音,“我只是来送药的,见先生房间还亮着灯,便弹了一曲先生常弹的曲子。”
墨渊打开门,见沈青芜披着斗篷,手里拿着药罐,站在风雪中。“姑娘深夜前来,不怕被人发现?”
“先生放心,我避开了守卫。”
沈青芜走进房间,目光落在桌上的卷宗上,脸色微变,“先生找到了太傅府的卷宗?”
墨渊握紧短刀:“姑娘到底是谁?为何对太傅府的事如此清楚?”
沈青芜轻轻叹了口气,取下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先生可知前朝有位太医令沈敬?那是我祖父。当年太傅府被抄,祖父因不肯伪造墨太傅的病历,被太后赐死,我父亲带着我逃了出来,隐姓埋名至今。”
墨渊愣住了,没想到沈青芜竟是前朝太医令的孙女!他收起短刀,拱手道:“是墨某失礼了。”
“先生不必道歉。”
沈青芜看着桌上的信纸,眼底泛起泪光,“我找了这封信十年,终于找到了。当年祖父临终前说,这封信是扳倒谢家和太后的关键,只是一直没能找到。”
她从药罐里取出一张纸条,“这是我父亲整理的谢家和太后当年参与冤案的人员名单,先生或许用得上。”
墨渊接过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十个人名,个个都是当年朝中的重臣,如今大多已身居高位。他握紧纸条,心中的恨意与决心交织在一起:“多谢姑娘,此恩墨某必报。”
“先生言重了。”
沈青芜起身告辞,“我该走了,若被谢晏的人发现我与先生往来,只会连累先生。”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三皇子萧彻野心极大,他接近先生绝非好意,先生千万小心。”
送走沈青芜,墨渊关上门,将卷宗、信纸和名单一起藏进床板的暗格。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掩盖了所有的痕迹,却掩盖不住长安城里涌动的暗流。
他走到琴前,轻轻拨动琴弦,弹出一段急促的旋律,正是《广陵散》的开篇。十年隐忍,他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如今终于找到了出鞘的方向。谢晏、太后、萧彻……
所有参与当年冤案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夜渐深,琴音在风雪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愤与决绝。东跨院外的暗哨听到琴音,皱了皱眉,在纸上写下
“琴师深夜抚琴,情绪激动,未见异常”,便又缩了回去,任由风雪将自已的身影掩埋。
而在侯府的另一端,苏靖正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东跨院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他手中拿着一封密信,上面写着:“太后已知墨渊在侯府,令谢晏伺机除之。”
苏靖将密信燃成灰烬,眼神复杂
——
一边是旧友的冤屈,一边是家族的安危,他该如何抉择?
雪,还在下。长安的夜色,依旧冰冷而漫长。墨渊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但他不再迷茫,手中的线索,便是他最锋利的武器;心中的信念,便是他最坚实的铠甲。哪怕前路布记荆棘,他也要一步步走下去,为父亲,为太傅府记门忠魂,讨回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