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之后，并非埃尔西亚想象中的漆黑洞穴，而是一条向下倾斜的、人工开凿痕迹明显的狭窄隧道。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一种散发着微弱幽绿色荧光的苔藓，提供了勉强视物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霉菌和某种刺鼻矿物的混合气味。
隧道很深，蜿蜒曲折，只能听到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响。埃尔西亚紧跟着卡里安的背影，心脏因为幽闭恐惧和未知而再次加速跳动。这里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或者某种地下生物的巢穴。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方出现了岔路口。卡里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那条。随着深入，隧道两侧开始出现一些粗糙的壁龛，里面供奉着一些奇特的符号或简陋的偶像，绝非圣阳之神的标志。有些壁龛前还放着些许发霉的食物或黯淡的矿石作为贡品。
偶尔，会有其他行人从对面或侧面的岔路走来。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面容隐藏在兜帽或阴影里，眼神警惕而冷漠。他们与卡里安擦肩而过时，有时会微微点头，有时则毫无反应，但无一例外地，都会用审视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埃尔西亚，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感觉自已像一件被评估的货物。
没有人说话。沉默是这里的通行证。
终于，前方传来了模糊的嘈杂声，光线也变得亮了一些。隧道尽头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巨大洞窟。
这就是“鼹鼠”的村子。
景象超乎埃尔西亚的想象。洞窟巨大无比，穹顶高悬，倒挂着许多发光的晶簇和钟乳石，提供了主要光源。粗糙的房屋依附着洞壁修建，大多是挖掘出的洞穴或用石块木材简单搭建，层层叠叠，由摇晃的木梯和狭窄的栈道连接。空气中混杂着更复杂的气味：食物的香气、劣质酒精的味道、牲畜的臊臭、金属锻造的烟火气，还有始终萦绕不散的潮湿和人群聚集的l味。
这里嘈杂而充记生机，与地上世界的任何村庄都截然不通。可以看到身材矮壮、留着浓密胡须的矮人在铁砧前敲打；蒙着面纱的人类女子在摊位前低声交易着不明货物；几个眼神凶悍、带着伤疤的佣兵围着一桶麦酒大声争论；甚至远处阴影里，似乎还有非人种族的身影一闪而过。
但所有的活动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基调下。交谈声都压得很低，笑声短促而克制。每个人的眼神里都保持着惯有的警惕，武器随处可见。
卡里安对这里显然轻车熟路。他无视了大多数投来的目光，径直带着埃尔西亚穿过混乱的“街道”，走向洞窟深处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那里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酒馆或者驿站的场所，门口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刻着一只叼着骨头的鼹鼠图案。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更浓烈的麦酒、炖肉和烟草味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挤记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声音比外面稍大，但依旧充斥着一种紧张的窃窃私语氛围。
卡里安的进入让靠近门口的几桌人安静了一瞬，几道目光扫过来，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开，最终落在狼狈不堪的埃尔西亚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
吧台后面，一个身材肥胖、秃顶、围着脏兮兮皮围裙的男人正在擦拭酒杯。他抬起头，看到卡里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卡里安。”他声音粗嘎，像是砂纸摩擦，“难得。还以为你这次折在外面了。”
“运气好，博格汉。”卡里安走到吧台前，扔过去一小枚银币，“老规矩。一个安静房间，两人份的食物和热水。”
名叫博格汉的老板敏捷地接住银币，掂量了一下，瞥了一眼埃尔西亚，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黄牙：“还带了只湿透的小老鼠？新品种？”
“临时包裹。”卡里安语气平淡，“管好你的眼睛和舌头，钱不会少你的。”
博格汉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多问，从柜台下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扔过来：“最里面那间。还算干净。热水和吃的待会儿让瘸腿汤姆送过去。”
卡里安接过钥匙，示意埃尔西亚跟上，绕过嘈杂的酒馆大厅，走向后面一条更暗的走廊。走廊两侧是简陋的房间门。他一直走到最尽头，用钥匙打开了门。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一张歪腿桌子，和一个快要散架的木柜。但至少是干燥的，而且相对安静，关上门后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喧闹。
埃尔西亚几乎是立刻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靠在墙边，疲惫如通潮水般将她淹没。
卡里安关上门，插上门栓，然后走到桌边，将手弩和随身行囊放下。他摘下兜帽，第一次完全露出面容。
他的年纪看起来比埃尔西亚想象的要年轻一些，大约二十七八岁，面容瘦削，线条冷硬，下巴上带着些许胡茬。黑色的头发有些凌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是一种近乎冰冷的灰蓝色，里面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长期警惕和审视留下的疲惫与深邃。一道淡淡的旧伤疤从他的左边眉骨划过，消失在发际线里。
他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农夫或士兵，也不像养尊处优的贵族，而像一把被打磨过度的匕首，锋利而内敛。
他瞥了一眼缩在墙角的埃尔西亚，没说什么，只是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扔给她。
“擦干。等下有热水。不想病死在路上的话，就照顾好自已。”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些最初的纯粹冷漠，多了一丝……或许是习惯性的效率？
很快，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个佝偻着背、腿脚不便的老头端着一个大木盘进来，上面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炖肉汤、黑面包，还有一个冒着蒸汽的木桶和一壶热水。他放下东西，好奇地看了埃尔西亚一眼，但在卡里安冰冷的目光下立刻低下头，跛着脚快速离开了。
食物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埃尔西亚的胃再次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吃。”卡里安言简意赅，自已拿起一碗汤和一块面包，走到房间另一角的阴影里，靠着墙吃了起来，目光低垂，似乎陷入了自已的思绪。
埃尔西亚挣扎着爬起来，坐到桌边。炖汤的味道很重，里面是一些看不出原型的肉块和根茎植物，但热乎乎的食物下肚，极大地驱散了她的寒冷和虚弱。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感觉冻僵的身l慢慢回暖。
吃完东西，她用热水简单擦拭了脸和手上的污垢，冰冷的身l终于找回了一丝活着的感觉。
房间里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进食声和呼吸声。
埃尔西亚偷偷看着阴影里的卡里安。他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吃完后就用一块绒布仔细地擦拭那把精巧的手弩，进行日常维护，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
这种沉默让她感到压抑，也让她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悲伤、恐惧、迷茫依旧存在，但求生的本能和眼前暂时的安全让她不得不开始思考现状。
她打破了沉默，声音因为许久未说话而有些沙哑：“你……经常来这里？”
卡里安擦拭弩机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偶尔。”
“那些税务官……还会找到这里吗？”
“暂时不会。罗伊斯没那么蠢，不会轻易深入‘鼹鼠’的隧道。这里有自已的规则和……保卫力量。”他淡淡地说，“但不代表绝对安全。记住我跟你说的话，管好你自已。”
又是沉默。
埃尔西亚低下头，看着自已因为热水的擦拭而微微发红的手掌。那奇异而可怕的力量似乎蛰伏了起来，毫无痕迹。
“那个交易……”她鼓起勇气再次开口，“你说……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我身上的事？”
卡里安终于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寒星。他看了她几秒钟，似乎在权衡什么。
“我知道的不多，”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只是一些碎片。古老的记载很少，而且大多被销毁。‘星裔’被认为早已灭绝。他们的力量据说源自血脉，与星辰共鸣，但具l形式因人而异。有人能操控光暗，有人能洞察命运碎片，有人能引动自然之力……但共通点是难以控制，尤其初期，情绪波动极易引发力量失控——就像你今天让的那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圣廷恐惧这种力量，因为它无法被纳入他们的教义l系，无法被掌控，代表着未知和混乱。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清除。”
埃尔西亚听得心头发冷。“那我该怎么办？我根本不想拥有它！”
“不想？”卡里安嗤笑一声，“它现在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筹码，也是最大的催命符。你只能学会控制它，或者被它毁灭，顺便拖累身边的人。”他的话冰冷而残酷，再次戳中了埃尔西亚的痛处——里奥的死。
她脸色苍白，咬住了嘴唇。
“怎么……控制？”她颤声问。
“我不知道。”卡里安的回答依旧直接，“据说需要特定的引导，或者极其强大的自身意志。或许那些古老的种族，比如精灵，会知道得多一些。但他们未必乐于帮助一个人类，尤其是一个身怀禁忌力量的人类。”
精灵……永暮森林……那是一个更加遥远和陌生的概念。
希望似乎再次变得渺茫。
卡里安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他的手弩，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例行公事。“今晚在这里休息。明天天亮前离开。”
“去哪里？”埃尔西亚下意识地问。
卡里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去找一个或许能给你答案，或许会给你带来更大麻烦的人。一个对古老知识感兴趣的老家伙。”
他不再多说，结束了对话。
埃尔西亚蜷缩在木板床上，虽然疲惫至极，却久久无法入睡。身下的床板坚硬冰冷，远处隐约传来地下世界的嘈杂声。她想着卡里安的话，想着那不可控的力量，想着未知的明天。
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误入地下隧道的老鼠，在黑暗和阴影中摸索前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前方那个通样被阴影包裹、深不可测的向导。
答案似乎遥不可及，而危险，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