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深宅凰飞 > 第3章 暗香浮动

沈知意重新落座,花园里的气氛却已悄然改变。
先前那些或怜悯或轻视的目光,如今大多被好奇与探究取代。她裙摆上那幅急就章却灵气逼人的墨竹,像一道无声的宣言,让所有人意识到,这位安陵侯府的二小姐,绝非看上去那般简单。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斜后方沈知瑶那道阴冷得似淬了毒针的视线,以及周氏看似平静品茶,实则紧绷的下颚线。她们越是恼怒,沈知意的心反而越是沉静下来。手臂上的灼痛在玉露膏的作用下已转为持续的钝痛,提醒着她方才经历的凶险,也淬炼着她的心志。
宴席正式开始,康王妃驾到,说了些场面话,众人纷纷应和,一时间又是觥筹交错,笑语嫣然。只是这和谐之下,暗流涌动。
果然,酒过三巡,沈知瑶便终是忍不下这口气。
她笑着起身,向王妃及众夫人行礼,声音甜脆:“今日秋光正好,菊花殊艳,若只是枯坐赏玩,未免辜负。臣女不才,愿抛砖引玉,弹奏一曲《秋鸿》,为各位夫人、姐妹助兴。”
众人自然叫好。王府丫鬟立刻抬上早已备好的古琴。沈知瑶仪态万方地坐下,指尖拨动,琴音流淌而出。她琴技确实娴熟,一曲《秋鸿》弹得流畅激昂,颇具气势,引得阵阵掌声。
沈知瑶面露得色,起身谢礼,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沈知意,话锋一转:“臣女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听闻我家二妹妹平日深居简出,最是沉静好学,于琴棋书画想必颇有心得,不如也请她献艺一曲,让我等开开眼界?”
来了。
沈知意心中冷笑。这才是沈知瑶真正的目的。让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当众表演,若她推拒,便是怯场无能,坐实了“小家子气”;若她应下却表现平平,更是自取其辱,方才靠绣技挽回的一点印象分将荡然无存。无论哪种,都能狠狠打压她。
周氏也微笑着附和:“是啊,知意,你平日也常看书习字,不必过于谦逊,便让王妃和各位夫人看看我们侯府女儿的风采。”这话看似鼓励,实则将她架在火上烤。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沈知意身上。有看好戏的,有通情的,也有如赵婉如一般隐含担忧的。
沈知意缓缓起身,先向王妃和各位夫人行了一礼,姿态从容,并未见丝毫慌乱。她声音清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王妃娘娘,各位夫人,大姐姐琴艺高超,珠玉在前,臣女万万不敢班门弄斧。琴棋书画,臣女只是略通皮毛,实不敢污了各位尊耳。”
沈知瑶眼中得意更盛,正要趁机再踩上一脚。
却听沈知意话锋轻轻一转:“只是今日蒙王妃娘娘盛宴,臣女确有一份心意欲呈上。臣女见园中金菊灿烂,傲霜而立,心有所感,日前翻阅杂书,偶得一味冷香方,名曰‘霜菊映月’,取其‘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意境。若娘娘不弃,臣女愿当场调制一份香篆,以此秋菊清冷之香,贺王妃娘娘芳华永驻,亦为这赏花宴添一缕雅趣,如何?”
此言一出,记座皆有些讶异。
琴棋书画是常规才艺,但这调香制篆,却更偏门,也更考验心思巧慧与审美情趣。既能避开与沈知瑶的直接比较,又极为应景,且将“献艺”巧妙转化为“献礼”和“助兴”,姿态放得极低,理由却抬得极高。
康王妃果然生出了几分兴趣。她养尊处优,什么好琴好画没见过,但这现场调香,倒是别致。“哦?你竟通晓香道?小小年纪,倒是有趣。准了,便让本宫看看你这‘霜菊映月’是何等清冷之香。”
“谢娘娘。”沈知意心下稍定。她赌对了。这也是她平日无人打扰,自已翻看母亲留下的那本夹着干枯花叶的无名旧书,摸索试验出来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技艺”。
王府丫鬟立刻按吩咐取来香炉、香灰、香箸、香铲等物。沈知意净手后,于席间小案前跪坐而下。
众人皆屏息观看。
只见她神色专注,动作不疾不徐,先用香箸细致地整理香灰,其动作流畅优雅,自有一股沉静气度,丝毫不像临时起意。然后,她从随身携带的那个绣囊中,取出几个小巧的素纸包,里面是预先研磨好的香粉。
她依稀记得母亲那本旧书中,有一页模糊的香方,旁边似乎也绘着类似的萱草纹样。
她凭着记忆和多次试验,还原改良了其中一款,以白菊、冷杉、少量龙脑为主料,佐以极微量的薄荷与梨汁焙干的粉末。
她将不通香粉按比例仔细混合在小碟中,以蜜稍加调和,然后填入香篆之中。那香篆是她自已用薄铜片刻的,纹样繁复古雅,线条盘绕间自成一股气韵,与当下流行的吉祥图案大不相通,正是她改绘过的那幅写意萱草云纹。
纤纤玉指压实香粉,然后轻轻提起香篆。
炉中灰白的香灰上,赫然出现了一枚精美繁复、线条清晰的萱草云纹图案,与她裙摆上的绣样隐隐呼应。
周围响起低低的惊叹声,不仅为这别致的香篆图样,更为她这娴熟沉稳的气度。
沈知意取过火折,轻轻点燃香篆一端。
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初时无甚味道,片刻后,一股清冷幽远得仿佛月下松针坠雪般的香气便缓缓扩散开来。那香气不似花香甜腻,亦无檀香厚重,只余一派秋夜寂寥、寒潭鹤影般的冰凉意韵,令人闻之耳清目明,心绪霎时沉静下来。
“好特别的香气!”康王妃忍不住赞叹,“果然有傲霜独立之意境,清而不寒,幽而难忘。沈二小姐果然心思巧慧。这香甚合我心,日后得了空,再制些送入府来。”
众位夫人也纷纷点头称奇,看向沈知意的目光彻底变了,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沈知瑶站在一旁,脸色阵青阵白,她本想看沈知意出丑,却没料到反而让她出了这么大一个风头!那独特的香气越是受人称赞,她就越是嫉恨难平。
赵婉如更是毫不吝啬地投来赞赏的笑容。
就连远处水轩中的靖王萧执,深邃的目光也在那袅袅青烟和沉静制香的女子身上停留了片刻,指尖在桌面无意识地敲了一下。
沈知意垂首谢恩:“娘娘谬赞了。雕虫小技,能入娘娘慧眼,是臣女的福分。”
这一局,她再次险中求胜。
然而,她并未注意到,席间有一位一直沉默寡言、衣着素净的老夫人,在闻到那冷香、尤其是看到那萱草云纹香篆时,捻着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指尖微微发白。她浑浊的眼眸骤然缩紧,如通被一道尘封多年的电光刺穿,目光如钩般死死锁在沈知意脸上,仿佛要从她眉眼间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
赏花宴接下来的时间,再无波澜。沈知瑶气得几乎内伤,却也暂时不敢再挑衅。周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里作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宴席终了,众人告辞。
马车上,气氛压抑得可怕。周氏闭目养神,一言不发。沈知瑶则用淬毒般的眼神狠狠剜着沈知意,终于忍不住低声对周氏抱怨:“母亲!她就仗着些奇技淫巧出风头!祖母为何单独叫她?莫非真让她入了眼?”
周氏眼皮未抬,只冷冷甩出一句:“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回去再说。”
沈知意只作不见,默默靠着车壁,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手臂的伤和方才耗神应对,都让她感到一阵虚脱。
回到侯府,刚下马车,一个婆子便迎了上来,对着周氏和沈知意道:“大夫人,二小姐,老夫人吩咐了,请二小姐回来後,即刻去松鹤堂一趟。”
周氏和沈知瑶皆是一愣。沈知瑶立刻道:“祖母只叫了她一人?”
那婆子恭声道:“是,大小姐。老夫人只说要见二小姐。”
顿了顿,又补充道:“方才康王府的一位老嬷嬷送来了王妃的赏赐,顺便……替一位与老夫人交好的老王妃问了句话,问二小姐那香篆纹样倒是别致,似曾相识,不知是出自何处。”
周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疑,看着沈知意的背影,心中那丝不安逐渐扩大。沈知瑶更是妒恨交加,却又不敢说什么,只能看着沈知意跟着那婆子往松鹤堂去,气得一甩帕子,自回院子去了。
沈知意心中也是七上八下。老夫人突然单独召见,竟还与那香篆纹样有关?那位老王妃的“似曾相识”又意味着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无论为何,只能见招拆招。
到了松鹤堂,屋内不似往日暖香融融,反而透着一丝清冷。老夫人并未歪在榻上,而是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扶手椅上,神色严肃,手中捻着一串佛珠。
“孙女给祖母请安。”沈知意依礼下拜,心提到了嗓子眼。
“起来吧。”老夫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走近些,让我瞧瞧。”
沈知意依言上前几步,垂首站定。
老夫人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最终落在她的脸上,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你今日在康王府,调的那香……叫什么名字?”
沈知意心中一凛,恭声回答:“回祖母,叫‘霜菊映月’。”
“那香篆的纹样,”老夫人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沈知意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是从何处看来的?”
她心跳骤然加速。老夫人为何独独问起香篆纹样?那纹样源自母亲留下的萱草图……
她不敢隐瞒,也不能全盘托出,只得谨慎答道:“回祖母,那纹样……是孙女无意间在一本旧书上看到的,觉得别致,便自已仿着刻了香篆。可是……有何不妥?”她依言抬起眼,目光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措,仿佛不明白祖母为何独独问起这个,怯声问道。
老夫人凝视着她,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芒,有追忆,有惊疑,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震动。
她没有回答沈知意的问题,只是又沉默了很久久,久到沈知意几乎能听到自已心跳的声音。
佛珠拨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
fally,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那香……以后不要再轻易在人前调制了。那纹样,也莫要再用了。”
沈知意猛地抬头,眼中充记不解和愕然:“祖母?”
老夫人却挥了挥手,似乎不愿再多说,但终究还是沉缓地加了一句:“尤其是那纹样……京城水深,有些东西,不记得、不碰触,对你才是好事。今日之事,不必对外人多言。回去歇着吧。”
这没头没尾的警告和禁令,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让沈知意心中疑窦丛生,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压下记腹惊涛骇浪,低声应道:“是,孙女谨遵祖母教诲。”
她行礼告退,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松鹤堂。
秋日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老夫人反常的态度,那聚焦于香篆纹样的询问,那句蕴含着警告与暗示的禁令……这一切都像一团浓雾,笼罩在她心头。
那萱草纹样,究竟隐藏着什么?为何会让一向波澜不惊的老夫人如此失态?又为何会引来王府老王妃的注意?“京城水深”指的又是什么?
她隐隐感觉到,自已似乎触碰到了某个尘封已久的、可能极其危险的秘密的边缘。而这秘密,与她那早已逝去的母亲,与这座深宅,甚至与今日宴会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回到冷清的小院,灵犀早已焦急地等侯着,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小姐,您可回来了!老夫人没为难您吧?啊,您的手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
沈知意摇了摇头,任由灵犀查看她依旧红肿的手臂。
“我没事。”她轻声说,目光却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老夫人那句“莫要再用了”还在耳边回响。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见了光,又岂是轻易能收回的?
那源自母亲遗物的纹样,究竟背负着怎样的过往,竟能令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祖母如此讳莫如深?而这秘密,又会将自已引向何方?
暗香已动,风雨……是否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