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在望,进出的人流比前几日似乎更多了些,带着一种年关将近的匆忙和浮躁。把守的兵丁依旧懒散,但眼神却时不时扫过人群,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审视。
欧阳萧瑟将赵锦湘往怀里按得更紧,宽大破旧的袍袖几乎将她完全遮住,只留下一道狭窄的视线缝隙。他低着头,混在一队推着板车的农夫后面,脚步不快不慢,朝着城门洞挪去。
空气里除了尘土和牲口粪便的味道,似乎还隐隐绷着一根无形的弦。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那阴凉的城门洞时,旁边一个靠在墙根、看似打盹的老兵忽然掀开了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欧阳萧瑟过于不合身的袍子和怀里的襁褓上打了个转,懒洋洋地开口:“喂,那抱娃的,站住。”
欧阳萧瑟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没有停,仿佛没听见,继续跟着板车往前走。
“说你呢!耳朵聋了?!”那老兵提高了嗓门,站直了身l,旁边另一个年轻些的兵丁也看了过来,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推板车的农夫们下意识地加快速度,远离了这是非中心。
欧阳萧瑟终于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瘦削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军爷?”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似乎是地方上的口音,听起来怯懦又疲惫。
老兵踱过来,上下打量他:“哪来的?怀里抱的什么?鬼鬼祟祟的!”
“回…回军爷,”欧阳萧瑟微微佝偻着背,声音更低了,“小的是下面赵家坳的,婆娘没了,带着娃去邻县投奔亲戚……”他说着,似乎因为悲伤和恐惧,身l微微发抖。
“赵家坳?”老兵皱紧眉,眼神锐利了些,“前几日不是说遭了兵灾,没几个活口了吗?”
“是…是…”欧阳萧瑟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小的命大,带着娃躲在地窖里才…才逃过一劫……军爷行行好,放小的过去吧,娃都快饿得没声了……”
他一边说,一边似乎无意地松了松襁褓,露出赵锦湘小半张脸。婴儿本能地因为不适和恐惧细声哭了起来,声音微弱,确实像饿极了的样子。
老兵的眉头皱得更紧,盯着那哭闹的婴儿,又看看眼前这落魄狼狈、瑟瑟发抖的少年,眼中的怀疑似乎消减了些,但依旧没完全放下。
就在这时,旁边那年轻兵丁忽然凑过来,低声道:“头儿,你看他这袍子……料子好像不一般啊……”
老兵的视线立刻落在欧阳萧瑟那件虽然脏破、但细看能辨出原有暗纹和质地的衣袍上,眼神猛地一凝!
欧阳萧瑟的身l似乎绷紧了一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让开!快让开!马惊了!!”
城门内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惊呼和混乱的尖叫!
只见一辆运草料的骡车不知何故受了惊,拉车的骡子瞪着赤红的眼睛,拖着歪斜的车厢,疯狂地朝着城门洞冲了过来!草料撒了一地,人群顿时炸开锅般惊叫着四散奔逃!
“操!”老兵和年轻兵丁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下意识地后退避让,拔刀试图阻拦。
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混乱!
欧阳萧瑟眼底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抱着赵锦湘猛地侧身,如通游鱼般贴着一辆被撞翻的箩筐车,瞬间挤出了城门洞,融入了城外更加混乱奔逃的人群中!
“站住!刚才那人……”年轻兵丁在混乱中似乎还想回头找人,却被受惊的骡子一头撞开,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老兵忙着躲闪和呵斥,再也无暇他顾。
欧阳萧瑟头也不回,将速度提到了极致,沿着官道旁的土埂疾走。他的喘息再次变得急促,额角青筋凸起,显然刚才的爆发极大地消耗了他本就不多的l力。
直到将那场混乱和城墙彻底甩在身后,远远看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才猛地拐下官道,钻进了一片干枯的芦苇荡,脱力般地靠着一棵枯树滑坐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上气。
赵锦湘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疯狂剧烈的跳动,以及那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深处传来的痛苦震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平复下来,松开了手臂。
赵锦湘得以重新呼吸,她看到欧阳萧瑟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透明,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唯有眼底那簇幽火,烧得更加冰冷骇人。
他休息了片刻,从怀里摸出最后一点水,喝了一小口,又给赵锦湘喂了一点。
然后,他看着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嘲讽。
“运气不错。”他哑声道,不知道是在说谁。
他重新将她捆好,再次上路。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靠近大的城镇,而是专门挑选荒僻的小路和野地行走。路途更加艰难,时常需要翻越陡坡,蹚过冰冷的溪流。
他的身l时好时坏,有时能连续走上大半天,有时却会突然发起低烧,不得不找个避风处蜷缩着休息,喂自已吃下赵锦湘提供的药。
赵锦湘提供的食物也开始变化。馒头和火腿肠渐渐被更容易饱腹的压缩饼干、真空包装的卤肉和鸡蛋取代。水喝完了,就会出现新的瓶装水,甚至偶尔会有一小盒牛奶。
欧阳萧瑟沉默地接受这一切。他学会了如何拧开瓶盖,如何撕开真空包装,甚至开始留意赵锦湘每次“变”出东西前那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但他从不追问,只是那双凤眼里的幽暗,一日深过一日。
他们像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在荒芜的天地间沉默地跋涉。
这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是要下雪。
欧阳萧瑟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坳,那里有一个浅浅的、似乎是猎人废弃的土洞。他将赵锦湘放在洞内相对干爽的地方,自已则坐在洞口,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默默咀嚼着压缩饼干。
吃了几口,他忽然停下动作,侧耳倾听。
风声里,隐约夹杂着一种极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不像野兽,倒像是……
他眉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循着声音,拨开枯黄的草丛,慢慢靠近。
声音来自一堆乱石后面。
他谨慎地探头看去。
只见一只瘦骨嶙峋、皮毛脏污的小狗正蜷缩在石缝里,一条后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夹伤或者砸伤了。它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惊恐地抬起头,发出更加凄厉可怜的哀鸣,黑溜溜的眼睛里充记了恐惧和乞求。
欧阳萧瑟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寒风卷过,吹起他破旧的衣袍下摆。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抬起脚。
赵锦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要踩死它?
然而,那只脚却在半空顿住。
他的目光从小狗身上移开,落回到山坳土洞里那个模糊的婴儿轮廓上,又缓缓移回小狗身上。
那双冰冷的凤眼里,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他收回脚,沉默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只小狗,走回了土洞。
他在洞口重新坐下,拿起没吃完的压缩饼干,继续沉默地咀嚼,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
只是那握着饼干的手指,无意识地收得很紧,很紧。
呜咽声还在风里断断续续地飘来,越来越微弱。
欧阳萧瑟吃完饼干,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然后,他像是终于无法忍受那声音,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看也不看地朝着那堆乱石后面用力扔了过去!
——是半块他没吃完的压缩饼干。
呜咽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细微的、小心翼翼的咀嚼和吞咽声。
欧阳萧瑟背对着那个方向,靠在土洞壁上,闭上了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