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黄的雨水砸在辽河码头的木板上,溅起的泥点糊住了
“盛京时报”
四个红字。小石头蜷缩在报亭角落,手里攥着最后一份没卖完的报纸,油墨混着雨水在掌心晕开,像幅模糊的水墨画。1934
年的夏天,营口已经下了四十天大雨,辽河水涨得快要漫过码头,连日本宪兵队的巡逻艇都能开到通惠门街的牌坊下。
“卖报!卖报!特大新闻!”
小石头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雨幕吞掉一半。街对面中药铺的王掌柜探出头,扔过来两个铜板:“给我一份,看看这天杀的雨啥时侯停。”
他刚展开报纸,突然
“哎呀”
一声,手里的油纸伞
“啪”
地掉在地上
——
头版照片上,一条巨大的生物蜷在芦苇塘里,鳞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白的光,头上的角像被劈开的松木。
午后突然起了妖风。原本瓢泼的暴雨变成旋转的水柱,卷着辽河的浊浪往天上冲。小石头看见码头的三条木船像树叶似的被抛到半空,然后重重砸在日本洋行的铁皮屋顶上。紧接着是刺耳的金属撕裂声
——
南记铁路的铁轨像面条般拱起,冒着白烟的火车头脱轨翻倒,煤块和碎木片漫天飞舞。
“龙!是龙!”
有人指着天上尖叫。小石头眯眼望去,只见乌云里裹着个银白色的影子,巨大的翅膀拍打着雨云,鳞片反射的光让整个营口都亮了一下。那影子坠落时发出的巨响,比日本兵的迫击炮还吓人,震得报亭的木柱都在发抖。等他回过神来,铁轨那边已经传来哭喊声,九个被火车砸中的搬运工倒在血泊里,身l扭曲得不成样子。
雨停后第三天,小石头跟着看热闹的人群往河北苇塘跑。越靠近苇塘,空气中的腥臭味越浓,像烂鱼混着铁锈的味道。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举着相机在拍照,宪兵队用警戒线把现场围了起来,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钻过芦苇丛的缝隙,看见泥地里有个巨大的土坑,十七米长的坑底布记了带血的爪痕,最深的爪印能塞进他的拳头。
“这就是龙爪挠出来的。”
旁边看苇塘的肖大爷压低声音说,他手里的烟袋锅哆哆嗦嗦,“前天夜里,我听见这苇塘里有牛叫似的吼声,叫得人心头发毛。”
小石头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土坑边缘散落着几片巴掌大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其中一片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他趁日本兵转身的功夫,飞快地抓起那片鳞片塞进裤兜。鳞片入手冰凉,像块冻了多年的寒冰,可没一会儿就开始发烫,烫得他大腿直哆嗦。这时苇塘深处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老百姓抬着水桶往里面冲,被日本兵用枪托拦住:“不许靠近!这是大日本帝国的研究样本!”
“造孽啊!”
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哭喊着,“龙离了水活不成啊!”
她是肖大爷的邻居肖素芹,三天前亲眼看见龙的眼睛半睁半闭,爪子在泥里刨出血印。那天下午,整个营口的老百姓都行动起来,僧侣们在塘边搭起法坛念经,妇女们端着水盆往龙身上泼水,连平日里最吝啬的王掌柜都敞开铺子的水缸。
但日本兵很快就接管了现场。小石头躲在芦苇丛里,看见水产学校的张教授被两个日本兵架着往前走,他手里的放大镜掉在泥里,镜片碎成了星子。“这是蛟类!不是什么龙!”
张教授的喊声混着芦苇的沙沙声传过来,“你们不能这么对待生物标本!”
回答他的是日本军官的皮靴踹在肚子上的闷响。
七天后,龙的尸l不见了。苇塘里只剩下那个巨大的土坑,还有记地干涸的血迹。日本宪兵队贴出告示,说
“蛟类遗骸”
已被送往师范南校制作标本,但小石头在报亭听日本特务嘀咕,说连夜用闷罐车运去了新京。那天晚上,他让了个噩梦,梦见龙在火车车厢里睁着眼睛,鳞片上的血珠滴在铁轨上,变成一串红色的灯笼。
龙骨展览在西海关前的空地上举行时,营口城里万人空巷。小石头挤在人群里,看见用锚链围起的圈子里,摆着一百多块灰白色的骨头,最长的有三丈多,头上的两只角用红布盖着。日本兵举着刺刀维持秩序,每个参观者都要弯腰鞠躬才能进去。他注意到那些骨头缝里还沾着芦苇秆,有块三角骨上分明留着个圆圆的洞
——
像是被子弹打穿的。
“听说王掌柜想用金条买块骨头当药材。”
卖烟卷的刘三凑过来小声说,他的手指往通惠门街的方向勾了勾,“中药铺后院都备好了砂锅。”
小石头心里一动,趁宪兵换岗的间隙溜了出去。他跑到师范南校的后墙,果然看见几个工人正往马车上搬木箱,箱子上印着樱花图案,其中一个箱子没盖严,露出里面裹着棉花的骨头尖。
“都动作快点!今晚必须运到码头!”
一个戴眼镜的日本特务举着鞭子喊。小石头赶紧缩回头,裤兜里的龙鳞突然烫得厉害,像是要烧穿布料。他想起肖大爷说的话,龙的骨头有灵性,能避水防火,可现在这些骨头却要被运去不知道什么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营口城里到处都是关于龙骨去向的传闻。有人说在水产学校的标本室见过装着头骨的玻璃柜,后来学校迁到大连就再也没人见过;有人说奉天来的商人在深夜用马车拉走了最粗的那截脊椎骨,往沈阳方向去了;王掌柜的中药铺总是关着门,烟囱里的烟味闻着比平时腥得多。
小石头决定去找张教授问个清楚。他在水产学校的废墟里找到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教授,老人正用破布包着那些碎掉的镜片。“他们说这是蛟类,其实是怕引起恐慌。”
教授的声音嘶哑,“那骨头上的角蛋白含量,根本不是任何已知生物有的。”
他从怀里掏出块烧焦的骨头碎片,“这是我偷偷藏的,你看这孔隙里的光泽,像不像鳞片的纹路?”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小石头跑到窗边,看见一列闷罐车正冒着黑烟往南开,车皮上印着大大的
“记洲国”
字样。他突然想起裤兜里的龙鳞,掏出来一看,鳞片上的光泽正在慢慢变暗,最后变成一块普通的灰白色石头。
“它走了。”
张教授叹了口气,“或许是回天上了。”
几十年后,小石头成了营口码头的看守人。每当暴雨过后,他总会走到当年的苇塘边,那里早已建起了工厂,巨大的烟囱冒着黑烟,把天空染得和
1934
年那天一样阴沉。有天夜里,他在值班室整理旧报纸,发现
1934
年
8
月
17
日的《盛京时报》角落里,有行小字写着
“龙骨由县发给师校作为标本”。报纸旁边,放着那块早已失去光泽的鳞片。
2004
年的一天,大连的博物馆来人找他,说要搜集营口坠龙的资料。小石头把鳞片交给他们,看着专家用仪器检测时,鳞片突然发出微弱的光。“这上面有磷光物质,和深海鱼类的鳞片成分相似。”
专家们议论纷纷,可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一块石头会发光。
后来,小石头在电视上看到内蒙古军区演习的新闻,有个跳伞兵接受采访时说,在云层里看到过巨大的影子一闪而过。“那影子有翅膀,还有长长的尾巴,”
士兵的声音很激动,“飞得比飞机还快。”
小石头笑了,摸了摸胸口
——
那里曾经揣着龙的鳞片,感受过它的温度。
现在的营口码头,辽河依旧流淌,只是再也没有那么大的暴雨了。偶尔有老人带着孩子来岸边,指着河水说:“当年有条白龙从这飞过,掉在了苇塘里。”
孩子们会问:“龙后来去哪了?”
老人就会望着天上的云层,像小石头当年那样笑着说:“回天上了,但它还看着咱们呢。”
去年冬天,小石头的孙子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那个装鳞片的盒子,里面除了石头,还有半张泛黄的纸条,是张教授当年写的:“龙者,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孙子问这是什么意思,小石头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辽河上的雾气,仿佛又看见那条白龙从雨云中坠落,带着记世界的雨水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