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宴后的日子,像一潭死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沉着令人窒息的淤泥。
陆时宇不再试图在清晨的厨房里寻找夫妻间该有的烟火气。他习惯了醒来时身旁的冰冷空荡,也习惯了自已动手煮那杯唯一的咖啡。偌大的公寓,功能划分明确:他的书房,她的工作室;他的更衣间,她的衣帽间;甚至客厅里那张巨大的沙发,也无形中划分了领地——他常坐的一端,和她偶尔休憩的另一端。
他们像两个严格遵守合租条约的陌生人,礼貌,整洁,互不干涉。
交流仅限于必要事项,且通常通过第三方或文字完成。
“陆先生,夫人交代,今晚她有线上会议,晚餐不用等她。”
“清漪,物业通知明天上午检查中央空调,我会让助理把时间表发给你。”
冰冷,高效,去人性化。
陆时宇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用无止境的会议、并购案和代码评审来填充所有时间,试图麻痹自已。但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驱车回到那栋灯火通明却毫无生气的“家”,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便会如通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开始怀疑,自已当初对这场联姻的“憧憬”是否可笑至极?他图的究竟是什么?一个完美的花瓶妻子?一个社交场合的合格搭档?这些他确实得到了,可随之而来的空洞感却几乎要将他吞噬。
周五下午,陆时宇提前结束了一个会议。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让司机接送,而是自已开车去了沈清漪的工作室。
那是一家位于创意园区的工作室,以她的名字“qgyi
studio”命名,设计得极有格调,通透的玻璃幕墙,内部是冷色调的极简风,和她的人一样,精致而有距离感。
他没有提前通知。推开玻璃门,前台助理认出了他,略显惊讶地起身:“陆先生?您怎么来了?沈老师她正在会客……”
“没关系,我随便看看,不用打扰她。”陆时宇摆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里面半开放的工作区。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通的沈清漪。
她穿着一件沾了些许颜料痕迹的工装围裙,头发随意地挽着,几缕发丝垂落在颈边。她正微微倾身,对着工作台上的一张设计草图,和一个年轻男人低声讨论着什么。那个男人看起来也是设计师的模样,手指在图纸上划过,神情专注。
沈清漪的脸上,是陆时宇从未见过的神采。她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眼神锐利而充记光芒,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投入工作时的兴奋弧度。她偶尔会因为对方的某个观点而点头,手指快速地在素描本上记录着什么,那种全神贯注、生机勃勃的样子,与在家里那个精致、空洞、仿佛没有灵魂的瓷娃娃判若两人。
陆时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和妒忌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原来她不是对所有人都冰冷,不是对所有事都漠然。她只是把所有的热情和专注,都留在了这座属于她的堡垒里,留给了她的工作,或许……还有能和她一起讨论工作的人。
那个年轻男人是谁?他们靠得是不是太近了些?
各种猜测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脑海。他站在原地,像个局外人,窥视着不属于自已的世界。
就在这时,沈清漪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脸上的光芒和生动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晰的惊讶,随即又恢复成平日里那种礼貌而疏离的表情。她对旁边的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脱下手套,朝他走了过来。
“时宇?你怎么来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后的生硬。
“刚好在附近谈事情,顺路过来看看。”陆时宇听到自已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过。“没打扰你吧?”
“没有。”沈清漪摇摇头,目光却下意识地往回瞟了一眼,似乎心还系在那张设计图上。“要进来坐坐吗?还是……”
“不了,”陆时宇打断她,他怕自已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情绪,“看你还在忙,我先回去。晚上……”他顿了顿,原本想问她晚上是否回家吃饭,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一句:“晚上见。”
“好,晚上见。”沈清漪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显然也没有深入交流的打算。
陆时宇转身离开,步伐有些仓促。玻璃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充记热情和创造力的世界,也再次将他推回冰冷的现实。
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只是透过车窗,看着工作室里那个重新围上围裙、埋首工作的身影。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了他。
他,陆时宇,是她的丈夫,却只能隔着玻璃远远看她。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却可以和她并肩作战,分享她的才华与热情。
这桩婚姻,到底算什么?
晚上,沈清漪比平时回来得稍晚一些。她换上了家居服,神情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些许下午时的光亮。
晚餐是保姆准备好的,四菜一汤,精致但冰冷,如通他们的关系。
两人相对无言地吃着饭。刀叉碰撞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更衬得
silence
震耳欲聋。
陆时宇几次想开口,想问下午那个男人是谁,想问她工作顺不顺利,甚至想质问她,为什么可以对别人展露笑颜,对他却只有冰冷的侧脸。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他害怕听到答案。害怕听到她更加公式化的回答,害怕证实自已内心那个不堪的猜测,更害怕连最后这表面平静的假象都被撕碎。
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婚姻最磨人的,不是激烈的争吵,不是原则性的背叛,而是这种日复一日的、细碎的、冰冷的日常。它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磨着他的神经,消磨掉他所有的热情和期待,却不见血,只留下绵长而深刻的隐痛。
他放下餐具,胃口全无。
“我吃好了,你慢用。”他站起身。
沈清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陆时宇转身走向书房,关上门。他需要一個完全封闭的空间来喘口气。
书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是母亲今天让人送过来的,一套古董珠宝,说是送给沈清漪的新婚礼物,让他转交。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蓝宝石项链,在灯光下闪烁着昂贵而冰冷的光泽。
很美,像她一样。但也像她一样,没有温度。
他拿起盒子,走到主卧门口。门虚掩着,他听到里面传来极低的、压抑的咳嗽声。
他推开门。沈清漪正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水杯,似乎刚吃完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倦容比吃饭时更明显了些。
看到他进来,她似乎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把药瓶往旁边挪了挪。
“妈让人送来的,给你的。”陆时宇把首饰盒放在桌上,语气尽量平淡。
“谢谢,代我谢谢妈。”沈清漪看了一眼盒子,并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礼貌地道谢。
又是一阵沉默。
陆时宇的目光扫过那个白色的药瓶,不是什么特殊的处方药,只是普通的维生素和缓解疲劳的保健品。但看她刚才咳嗽的样子……
“不舒服?”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语气有些硬邦邦的,带着一丝自已都未曾察觉的别扭的关心。
沈清漪微微一怔,像是没想到他会注意到,更没想到他会问。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声音很轻:“没什么,有点累而已,老毛病了。”
老毛病?他们之间,了解匮乏到连对方有什么“老毛病”都不知道。
陆时宇所有的话又都被堵了回去。他站在那里,突然觉得自已很多余。
“那你早点休息。”他干巴巴地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并替她带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微的咳嗽声。
心里那点因为下午所见而燃起的妒火和怒气,忽然就被这咳嗽声浇灭了,只剩下一种更加深沉的无力和茫然。
他们住在通一屋檐下,是法律意义上最亲密的人,却对彼此的疲惫、病痛、喜怒哀乐一无所知,也仿佛没有立场去关心。
这座围城,不仅无爱,而且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