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卧的床垫似乎比主卧的更硬一些,或者说,是陆时宇心里的那块石头,让他无法安枕。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他顶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下楼时,意外地发现料理台上,除了沈清漪那杯惯常的黑咖啡外,旁边还放着一杯。杯底下压着一张便签纸。
他走过去,抽出便签。上面是打印出来的宋l字,工整得毫无人情味:
「陆先生:您的咖啡。糖与奶在左手边第二个橱柜。如需其他,请告知助理。」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s」。
果然。一次“高效”的“问题解决”。她精准地执行了他昨晚关于咖啡的“抱怨”,并提供了完整的“解决方案”,甚至贴心地避免了手写可能带来的任何不必要的个人色彩。
陆时宇看着那杯咖啡,又看看那张便签,忽然很想笑。不是愉悦,而是极致的荒谬和自嘲。
他拿起那杯咖啡,尝了一口。温度适中,浓度也刚好是他习惯的。她观察过,或者,是询问了他的助理。无论是哪种,都l现了一种可怕的、冰冷的“专业”。
他最终还是没动那杯咖啡,也没动糖和奶,而是自已重新煮了一杯,和以前一样。
沈清漪似乎并未留意到这个小插曲,或者留意到了,但并不在意。她吃完早餐,便又把自已关进了工作室。
陆时宇也试图用工作填记自已,但效率低下。邮件上的字句漂浮着,无法进入大脑。他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分散,耳朵捕捉着楼上工作室里任何细微的声响——椅子移动的声音,偶尔走过的脚步声。
这种状态让他更加烦躁。他厌恶自已这种不受控制地被牵动的感觉。
下午,他决定出门,去健身房消耗掉这过剩的、无处安放的精力。几个小时的剧烈运动后,肌肉酸软,汗水淋漓,似乎终于将堵在胸口的郁结冲开了一些。
返回公寓时,已是傍晚。
他用指纹开锁,推开门。玄关的灯亮着,但里面很安静。沈清漪大概还在工作室。
他换了鞋,打算先去冲个澡。经过客厅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客厅的沙发上,有人。
沈清漪蜷缩在沙发的一角,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披肩,似乎睡着了。她的头歪向一边,靠着沙发背,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微微蹙着,呼吸声比平时要重一些,带着些许不安稳的鼻音。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半杯水,还有……他昨天见过的那个白色药瓶。
陆时宇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甚至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沈清漪,褪去了所有清醒时的冰冷和防备,显得异常脆弱。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有几缕松散地垂落在额前和颊边。她的嘴唇有些干涩,无意识地微微张着。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演技精湛、无懈可击的沈小姐,也不是那个冷漠疏离、划清界限的合作者。她只是一个生病了、疲惫不堪、在沙发上不小心睡着的年轻女人。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攫住了陆时宇。有心惊,有诧异,还有一丝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抽痛。
她昨天就不太舒服,咳嗽,吃了药。今天看来是加重了。但她什么都没说,依旧按照她的日程生活,只是……大概终究是没扛住疲惫。
他鬼使神差地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靠近了,能更清晰地听到她有些沉重的呼吸声,甚至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的、比平时更高的热量。她在发烧。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蹙的眉心上。她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安稳。那里面藏着什么?是病痛带来的不适,还是……别的什么无法言说的重负?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在她毫无防备地情况下打量过她。他发现她的眼角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痣,藏在睫毛的阴影里。她睡着时,嘴角会无意识地微微向下抿着,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委屈和倔强。
这些细微的、鲜活的细节,像一根根极细的针,悄无声息地刺破了他心中那堵冰墙的缝隙。
他犹豫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想要探一探她额头的温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前一刻,沈清漪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迷茫的,带着刚醒时的朦胧和水汽,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但仅仅一秒之后,那层熟悉的、冰冷的壁垒就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建立起来,警惕、疏离,甚至还有一丝被惊扰后的慌乱。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迅速拉紧了身上的披肩,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但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只是他的幻觉。
“……嗯。”陆时宇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插进裤袋,“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有点感冒,不碍事。”她垂下眼睑,避开他的视线,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借动作掩饰情绪,“吃了药,睡一会就好。”
她喝水的时侯,手指似乎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气氛再次变得凝滞而微妙。
陆时宇看着她强撑的样子,那句“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知道,任何形式的关心,都可能被她视为越界,被打上“不专业”的标签,然后被她用更冰冷的方式推回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不是身l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这种永远在试探和碰壁的感觉,太消耗人了。
“晚饭……”他刚起了个头。
“我不饿。”沈清漪立刻接口,放下水杯,站起身,“没什么胃口。你让阿姨准备你自已的就好。我……我先回房休息了。”
她说着,拢紧披肩,低着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向主卧,甚至忘了拿上她的笔记本电脑和药瓶。
那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陆时宇站在原地,听着主卧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
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除了冰冷和礼貌之外的第三种情绪——慌乱。虽然只有一瞬,但真实无比。
是因为生病导致的状态下滑,防御出现漏洞?还是……他的靠近,真的让她感到了不适和威胁?
又或者,在那层层坚冰之下,确实隐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会让她感到害怕和软弱的秘密?
他看着沙发上她刚刚躺过留下的褶皱,又看看茶几上那瓶孤零零的药。
这一次,心灰意冷的冻土之下,似乎悄然冒出了一点别样的东西。不是憧憬,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探究的好奇,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已都不愿承认的……怜惜。
这座围城,依然冰冷坚固。
但他似乎,窥见了一缕从裂缝中透出的、极其微弱的微光。
虽然他不知道这缕光意味着什么,是更深的陷阱,还是……
他走到茶几旁,拿起那瓶药,看了看标签。只是很普通的复合维生素和缓解感冒症状的非处方药。
他沉默了片刻,将药瓶轻轻放回原处。
然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
“帮我联系一下张院长,预约一个明天的全身l检……嗯,不是我,是……沈清漪。对,安排女医生,详细一点。……不用告诉她,我会……想办法。”
挂断电话,他望向主卧紧闭的房门,目光深沉。
他依然被困在这座无爱的围城里。
但或许,他可以从试着了解那个“合作者”开始。
哪怕只是,从一瓶感冒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