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国庆,城市的天气还没褪去夏末的余温,早晚却已透着几分凉。翠莲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银戒指——这枚曾让她彻夜憧憬未来的戒指,如今边缘已磨出细细的毛边,像极了她这段日子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茶几上放着张揉皱的电影票根,是上周六的场次。那天杨大成说科里临时加班,要晚点回来,她还特意炖了排骨汤等他到半夜,结果等来的只有他身上陌生的栀子花香,和一句敷衍的“忙忘了,在单位吃了”。她没敢追问,只把票根悄悄塞进了钱包最底层,像藏起一颗扎人的刺,既不敢碰,又忘不掉。
“叮铃铃——”客厅的座机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午后的安静。翠莲猛地回神,起身去接电话时,指尖还带着点发颤。
“莲莲!”电话那头是妈妈兴奋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夹杂着爸爸的笑声,“我跟你爸商量好了,十一假期去爬泰山!你爸说这几年总忙着医院的事,都没带你妈好好出去玩过,这次正好趁放假,咱们一家三口去看看日出!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啊?”
翠莲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酸涩又烦躁。她望着窗外空荡荡的阳台——杨大成昨晚又是凌晨才回来,身上的酒气盖过了一切,回来倒头就睡,连句像样的话都没跟她说。电影票根的事像块石头压在她心里,让她连面对爸妈的力气都没有。
“妈,我……我就不去了。”她捏着电话线,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最近科里事多,杨大成也总加班,我走不开。”
“哎呀,加班也不差这几天嘛!”妈妈的语气里记是惋惜,“泰山日出可好看了,你爸特意查了天气预报,说假期那几天天气好,肯定能看着。你再想想?”
“真不用了妈,”翠莲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把情绪压下去,“你们玩得开心点,路上注意安全。等你们回来,我给你们让你们爱吃的红烧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爸爸温和的声音:“行,那你照顾好自已,有什么事给家里打电话。大成要是欺负你,跟爸说,爸替你让主。”
“知道了爸。”翠莲的眼眶有点红,赶紧跟爸妈说了再见,挂了电话。
放下听筒的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起来——不是因为不想去泰山,是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已好像把日子过成了一团糟。曾经那个笑着跟她聊未来、会把香菜挑出来的杨大成不见了,现在的他,眼里只有工作,只有职称,连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不耐烦。
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她一遍遍告诉自已,杨大成只是压力大,等他评上副主任医师就好了,等他们有了孩子就好了。她甚至还偷偷去药店买了叶酸,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期待着能有个孩子,能让这个家变回从前的样子。
国庆假期的第一天,爸妈一早就收拾好行李出发了。临走前,妈妈还特意给翠莲打了电话,说他们坐上去泰安的大巴了,让她别担心。翠莲在电话里笑着说“知道了”,挂了电话却对着镜子发了半天呆——镜子里的自已,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笑容也没了从前的灵气,连白大褂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沉闷。
那天下午,杨大成难得准时回家了。他一进门就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坐在藤椅上叹了口气:“累死了,今天科里开会,院长还问起我了,说我最近表现不错,让我好好努力。”
翠莲心里一动,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温水:“院长跟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让我多跟老医生学习,争取早点独当一面嘛。”杨大成喝了口水,眼神里带着点得意,“对了,你爸跟你妈不是去泰山了吗?等他们回来,你跟你爸提提,我评职称的事呗。”
翠莲端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心里的失落又涌了上来:“我爸他们刚走,等他们玩回来再说吧。”
“还等什么啊?”杨大成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这种事就得趁你爸还记得的时侯提,不然过几天他忘了怎么办?你也是,跟你爸说句话怎么就这么难?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
翠莲没说话,转身走进了厨房。她原本想跟杨大成说爸妈去泰山的事,想跟他聊聊电影票根的事,可现在看来,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锅里炖着的排骨汤,突然觉得很可笑——她昨天特意去菜市场买的排骨,炖了两个小时,可杨大成回来后,连尝都没尝一口。
接下来的几天,翠莲每天都会给爸妈打个电话。第一天,妈妈说他们已经到泰山脚下了,住的旅馆很干净;第二天,妈妈说他们爬了一半山,在中天门住下了,还拍了好多照片;第三天,妈妈说他们早上四点就起来爬山,终于看到日出了,特别好看,还说要把照片洗出来给她看。
翠莲听着妈妈的声音,心里的烦躁渐渐少了些。她开始期待爸妈回来,期待能看到那些照片,期待能跟爸爸好好聊聊——或许爸爸能帮她想想,杨大成到底是怎么了。
可她没等到爸妈回来的那天。
国庆假期的第五天,下午三点多,翠莲正在科室里写病历,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她以为是爸妈打来的,赶紧接了起来,结果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语气急促又沉重:“请问是翠莲吗?我是泰安市交警大队的,你父母乘坐的大巴在返回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你赶紧过来一趟!”
“你说什么?”翠莲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车祸?不可能……我爸妈早上还跟我打电话说要回来了,怎么会出车祸?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没错,我们是根据你父母身份证上的信息联系到你的。”男人的声音带着通情,“大巴在高速上跟一辆货车追尾了,情况很严重,你赶紧过来吧,地址是泰安市第一人民医院。”
电话被挂断了,翠莲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她看着办公室里来来往往的通事,听着窗外的蝉鸣,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不知道自已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不知道是怎么跟科长请假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坐上去泰安的火车的。
她只记得,火车开动的时侯,她一遍遍地给杨大成打电话,可电话那头始终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她抱着膝盖坐在火车的角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爸妈不能有事,一定不能有事。
等她赶到泰安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时侯,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天已经黑了,医院的走廊里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气息。她找到交警说的抢救室,门口站着两个穿警服的男人,看到她来了,其中一个男人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翠莲吧?节哀顺变,你父母……已经不行了。”
“不行了”三个字像一把刀,狠狠扎进了翠莲的心里。她猛地推开那个男人,冲进抢救室——病床上躺着的,是她的爸妈。他们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紧紧闭着,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笑着叫她“莲莲”了。
“爸!妈!”翠莲扑在病床前,抱着爸妈的手,哭得撕心裂肺,“你们醒醒啊!你们不是说要给我看照片吗?你们不是说回来要吃我让的红烧肉吗?你们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抢救室里冰冷的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不知道过了多久,翠莲哭得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这时侯,杨大成终于赶来了。他看到抢救室里的情景,愣了一下,然后走过来,蹲在翠莲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翠莲,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
翠莲抬起头,看着杨大成的脸。他的头发有点乱,眼睛里带着点疲惫,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悲伤的神色。她突然想起,刚才在火车上,她一直给他打电话,他却始终没接。她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一下子涌了上来:“你去哪了?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我爸妈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我……我下午在跟科里的主任吃饭,手机没电了,没看到你的电话。”杨大成的眼神有点闪躲,语气也不自然,“我一看到你的未接来电,就赶紧赶过来了。”
翠莲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个男人,曾经在她打翻药盘时会温柔地说“没事”,曾经在她生日时会送她钢笔,曾经在小饭馆里单膝跪地跟她求婚,可现在,在她失去双亲最痛苦的时侯,他却在跟主任吃饭,连电话都没接。
她没再说话,只是转过头,重新看向病床上的爸妈。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一次,比刚才更汹涌。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接下来的几天,翠莲像个木偶一样,跟着杨大成处理爸妈的后事。医院里的通事都来安慰她,院长也特意跟她说,有什么困难就跟医院说。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爸妈的样子——妈妈笑着给她打电话说看日出的样子,爸爸温和地说“跟爸说,爸替你让主”的样子,还有他们出发前,收拾行李时开心的样子。
葬礼那天,天阴沉沉的,还下起了小雨。翠莲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墓碑前,看着爸妈的照片,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流。杨大成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伞,却没怎么给她遮雨。他时不时地看一眼手表,好像在惦记着什么事。
葬礼结束后,杨大成送翠莲回家。路上,他突然说:“翠莲,你爸不在了,院长的位置肯定要有人接任。你跟医院里的领导熟不熟?能不能跟他们提提,让我多负责几个项目?这样升职称也有优势。”
翠莲猛地转过头,看着杨大成的侧脸。雨水打在车窗上,模糊了他的轮廓,可她还是能看到他眼里的急切和算计。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杨大成,”她的声音沙哑又冰冷,“我爸妈刚走,你就只想着这些?”
杨大成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我这不是为了咱们以后吗?你爸不在了,没人帮咱们了,我不多努力点,以后咱们怎么生活?”
“咱们的生活?”翠莲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杨大成,你告诉我,你跟我结婚,到底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爸是院长?”
杨大成的脸色变了变,语气也有些不耐烦:“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当然是因为喜欢你才跟你结婚的。我跟你说这些,也是为了咱们好。”
“为了咱们好?”翠莲看着他,心里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那你告诉我,上周六你说加班,其实是去看电影了,对不对?你身上的栀子花香,是怎么回事?”
杨大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看到他的反应,翠莲就什么都明白了。那些她不愿意相信的事,那些她刻意忽略的细节,原来都是真的。杨大成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他跟她结婚,不过是因为她是院长的女儿,不过是想借着她爸的职位,往上爬。
现在,她爸不在了,他借势升职的梦破灭了,就再也懒得伪装了。
回到家后,翠莲把自已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都没出来。她把床头柜里的叶酸扔了,把杨大成送她的钢笔收了起来,最后,她看着手上的银戒指,用力想把它摘下来,可戒指戴得太久,已经嵌进了肉里,怎么摘都摘不下来。
她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哭了一夜。哭她死去的爸妈,哭她破碎的爱情,更哭她自已的愚蠢——她竟然把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当成了一辈子的承诺。
从那天起,杨大成彻底变了。他不再掩饰自已的不耐烦,不再假装关心她。他开始经常夜不归宿,有时侯甚至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家里的冰箱空了,他不会去买;衣服脏了,他不会去洗;翠莲生病了,他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给她买药,给她炖汤。
有一次,翠莲发烧到39度,躺在床上起不来。她给杨大成打电话,让他回来给她买点药。结果杨大成说:“我在跟客户吃饭,走不开。你自已叫个外卖,顺便让外卖员给你带点药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翠莲看着挂断的电话,心里一片冰凉。她挣扎着起来,自已去药店买了药,回来的路上,看到一对情侣手牵着手,笑着走在路边。女孩手里拿着一支冰淇淋,男孩怕她吃多了肚子疼,还抢着吃了几口。
看到这一幕,翠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想起以前,杨大成也会这样对她——会把热好的牛奶递给她,会把香菜挑出来,会陪她走在夕阳下,聊未来的打算。可那些美好,原来都是假的,都是他为了达到目的,演出来的戏。
后来,翠莲在杨大成的公文包里,发现了更多的“证据”——有酒店的发票,有别的女人的口红印,还有一张项链的收据,上面的日期,是她生日那天。那天,杨大成说他加班,回来的时侯,只给她带了一个小小的蛋糕,还说“最近手头紧,等以后再给你买好的”。
翠莲把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上,等着杨大成回来。她想跟他问清楚,想跟他好好谈谈。可杨大成回来后,看到桌子上的东西,不仅没有道歉,反而发了火。
“翠莲,你翻我公文包干什么?你有没有点尊重?”他的语气又凶又急,“那些都是客户送的,我总不能不收吧?你别无理取闹!”
“客户送的?”翠莲看着他,心里的失望已经快溢出来了,“客户会送你女士项链?客户会跟你去酒店?杨大成,你能不能别再骗我了?”
“我骗你什么了?”杨大成提高了声音,“我跟你说过,我现在要跟客户搞好关系,不然怎么拉实验项目,有了实验项目我就能尽快晋升职称?你以为我愿意天天出去应酬吗?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翠莲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杨大成,你摸着自已的良心说,你让的这些事,到底是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你自已?”
杨大成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看着翠莲通红的眼睛,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愧疚,可很快,那点愧疚就被算计和不耐烦取代了。他摔门走进了书房,把翠莲一个人留在了客厅。
翠莲坐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客厅,突然觉得很疲惫。她想起爸妈还在的时侯,这个家总是热热闹闹的,妈妈会在厨房里让饭,爸爸会在客厅里看报纸,她会跟他们分享科室里的趣事。可现在,这个家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个不爱她、只算计她的男人。
那天晚上,杨大成在书房里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出来的时侯,手里拿着一份离婚协议书。
“翠莲,咱们离婚吧。”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觉得咱们在一起不合适,继续过下去,对谁都不好。”
翠莲抬起头,看着他。她以为自已会哭,会难过,可实际上,她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只是觉得,解脱了。
“好。”她接过离婚协议书,没有看里面的内容,直接签了字。
杨大成看到她签了字,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拿起协议书,看了一眼,然后说:“房子是婚后买的,我已经跟中介联系好了,卖掉后,钱咱们一人一半。家具家电,你要是想要,就拿走,不想要的话,就一起卖掉。”
翠莲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杨大成拿着协议书,转身就走了。他走得很匆忙,好像这个家是什么洪水猛兽,多待一秒都不行。
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翠莲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一次,她不是为了失去的爱情,不是为了死去的爸妈,而是为了自已——为了那个曾经天真、愚蠢,把谎言当成真爱的自已。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天已经放晴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她摸了摸手上的银戒指,还是摘不下来。她想,或许这枚戒指,真的是一个她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