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最后残存的,是百里霁浑身浴血仍死死护着我尸身的画面,万箭戳透他的身体,他倒下来,冰冷的脸颊轻轻挨着我的颈侧,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那一点触感,比萧明渊赐下的那杯鸩酒还要灼痛百倍。
再睁眼,竟不是阴曹地府。
菱花铜镜映出少女娇艳的脸庞,窗外是熟悉的、五年前侯府后花园的喧闹声。
丫鬟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一丝雀跃:小姐,侯爷的诗会快要开始了,您可要快些。
侯爷。萧明渊。
胃里一阵翻滚,毒酒穿肠的剧痛仿佛还在肆虐。
我扶着妆台,指尖冰凉。
就是今天了,就是这场诗会,我对他一见倾心,一步步踏入他精心编织的牢笼,最后换来他和白琴的嘲弄与一杯鸩酒。
而那个傻子…百里霁…
我猛地起身,华丽的裙摆差点绊倒自己。
我冲出门,完全不顾丫鬟在身后的惊呼。
小姐小姐您去哪儿诗会不在那个方向啊小姐!
不是诗会。暗卫营。
百里霁!他昨夜当值,因为我的无理取闹,因为我嫌他碍了我和萧明渊的偶遇,
我任性下令,罚了他二十鞭子。
二十鞭!最后一鞭…我记得,老护卫下手最重,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他才十八岁!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跑得钗环脱落,发丝凌乱,一路冲向那处偏僻冷肃的院落。
鞭子破空的声音尖锐又残忍,一下,又一下。
我冲进院门的那一刻,瞳孔骤缩。
刑架上,少年上身赤裸,背脊早已皮开肉绽,鲜血蜿蜒流下,没入墨色的裤腰。
他垂着头,墨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失色的脸颊侧,气息微弱。执刑的老护卫吐气开声,手臂高高扬起,那蘸了盐水的牛皮鞭蓄足了力,眼看就要狠狠落下——
那是最后一鞭,也是最狠的一鞭!
不要——!
声音尖利得几乎撕裂喉咙。
我什么也顾不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再受这一下!
身体比思绪更快,我像一只扑火的蝶,猛地撞开那即将落下的鞭影,整个人扑倒在百里霁伤痕累累的背上,用我的身体死死护住他。
啪——!
刺耳的裂帛声,伴随着火辣辣的剧痛,瞬间在我肩背处炸开。
那力道大得惊人,撞得我眼前一黑,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华丽的衣衫应声破裂,底下皮肉想必已是惨不忍睹。
整个院子死寂一片。
执刑的老护卫举着僵在半空的鞭子,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大小姐!
我倒抽着冷气,痛得浑身发抖,却仍死死护着身下的人,不肯挪开分毫。
我能感觉到百里霁的身体在我怀里猛地一震。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双总是沉静隐忍的黑眸此刻因剧痛和高烧而涣散,却清晰地映出我的模样。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剧烈翻涌的、我从未见过的情绪,几乎要冲破那惯常的隐忍克制。
您…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为什么…
剧痛和翻腾的情绪让我一时说不出话,眼泪却先一步砸落,正好落在他染血的唇角。
我吸着气,忍着背上撕裂般的痛,目光却凶狠地扫过周围吓傻的众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他是我的人…以后谁再敢动他一下,我扒了谁的皮!
叫大夫来!最好的大夫!立刻!马上!
整个暗卫营彻底大乱。
大夫来得很快,看到我和百里霁的伤,吓得魂飞魄散。
我却顾不得自己,让他们先去治百里霁,只死死盯着他们给百里霁处理那恐怖伤口。
清洗,上药,包扎…他趴在榻上,因为剧痛,背脊肌肉绷紧,细微地颤抖着,冷汗不断从鬓角滑落,却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接着处理了我的鞭伤,万幸未伤及筋骨,但一道红肿淤紫的血痕横贯整个肩背,看着也极骇人。
我挥退了所有人,不肯离开一步。
亲自拧了冷帕子,忽略自己背后的痛楚,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的汗。
药熬好了,我又托起他的头,一点点喂进去。
夜色浓沉,烛火摇曳。
我守在他榻边的绣墩上,累极,背后的伤和紧绷的心弦让我精疲力尽。
眼皮沉沉落下,却又被噩梦惊醒,反复几次,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歪在榻边昏沉睡去。
朦胧间,只觉得有什么触上了我的脸颊。
很轻,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粗粝的薄茧,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触碰一个极易破碎的幻梦。
我猛地惊醒,牵动了背后的伤,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榻上的百里霁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
高烧未退,那双漆黑的眸子氤氲着水汽,迷蒙不清,映着跳跃的烛光,正直直地望着我。
他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本能地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我的脸颊,那里或许还残留着梦中的泪痕。
见我醒来,他手指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想缩回去,眼中掠过一丝慌乱的清明。
我却下意识地抓住了他想要逃开的手,
他的手很烫,带着薄茧,却让我感到一种死而复生后真切的安心。
那一鞭的力道着实凶狠,背后像是被烙铁狠狠烙过,痛得我眼前发黑,喉头腥甜。
可比起这个,百里霁背上那片血肉模糊更让我心胆俱裂。
我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看着他震惊到涣散的眼眸,一字一句,用力咬出承诺:放心…以后,由我来护着你。
话音落下,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
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彻底淹没了我。
意识浮浮沉沉,像是在无边火海里煎熬,又瞬间坠入冰窖。
背后伤处的剧痛反复灼烧,喉咙干得冒烟,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组。
浑噩中,总有一双沉稳的手,带着熟悉的薄茧,极其轻柔地替我更换背后伤处的药膏,那动作小心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微凉的帕子细致地擦拭我额上、颈间的虚汗,驱散些许令人窒息的燥热。
偶尔,极近的距离,会有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沉甸甸地落在我耳畔,带着一种无措的痛惜。
还有模糊的、断断续续的低语。
…属下该死…
…大小姐…
那声音沙哑,充满了自我厌弃和惶然,每一次都让我想挣扎着醒来,告诉他不是他的错,却无论如何也掀不开沉重的眼皮。
就这样在高温和冰冷的交替中不知挣扎了多久,那一股始终萦绕不散的、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终于将我从混沌深处慢慢拽回。
睫毛颤了颤,我艰难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榻边一道墨色的身影。
百里霁。
他跪在榻前的脚榻上,背脊挺得笔直,却微微低着头。
往日里冷峻的脸庞瘦削了不少,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泛青的胡茬,唇瓣紧抿着,面色是一种疲惫到极致的苍白。
他竟守在这里…我睡了多久
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他猛地抬头看来。
四目相对。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瞬间收缩,里面翻涌起巨大的、几乎无法承载的波澜,像是骤然投入石子的深潭,惊惶、愧疚、担忧,还有一丝不敢确信的微光。
小姐…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像是被粗砂磨过,您…您终于醒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确认我的状况,指尖朝着我搭在锦被外的消瘦手腕探来。
可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那带着薄茧的手指猛地顿在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再前进一分都是逾越和亵渎。
他倏地收回手,握成拳,指节用力到泛白,重重磕在额前,深深伏下身去,
小姐为属下挡鞭,重伤至此,属下万死难辞其咎!请小姐重罚!
百里霁,依旧穿着那身墨色劲装,直挺挺地跪在我的榻前脚踏上。
他脸色比七日前更加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唇瓣毫无血色,紧绷的下颌线透着一股死寂般的执拗。
一股又急又痛的火气猛地窜上心头!他不要命了吗!他的伤那样重,跪了多久!
我气得胸口起伏,刚醒来的虚弱都被这股急怒压了下去。
来人!我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错辩的怒气。
守在门外的丫鬟和管事嬷嬷立刻慌忙进来。
我指着跪在那里、因我的突然发声和怒意而猛地抬头、眼中掠过一丝慌乱的百里霁,厉声道:把他给我押回隔壁厢房去!没我的命令,不准他下地!
百里霁瞳孔一缩,嘴唇微动:小姐,属下…
闭嘴!我狠狠瞪他一眼,因为激动牵扯到背后的伤,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的罪,等我好了再慢慢算!现在,立刻,给我去养伤!
我看向愣在一旁的管事嬷嬷,语气斩钉截铁:给他用最好的伤药,膳食按我的份例准备,要最滋补的!派人十二时辰盯着他,若他敢提前下地,或者伤好得慢了,我唯你们是问!
管事嬷嬷吓得连声应是,赶紧示意两个强壮的家丁上前。
百里霁身体僵硬,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我对上我气得发红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他眼底翻涌着巨大的、混乱的波澜,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晦暗。他低下头,哑声道:…属下领罚。
他被家丁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因为跪得太久且伤势未愈,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看得我心口又是一揪。
我扭开脸,硬起心肠不去看他,只对嬷嬷补充道:把他的床铺弄得软和些!再去库房取那支百年老参,炖了汤给他送去!
嬷嬷连连点头,指挥着人将百里霁半扶半架地带了出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才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般软软靠回引枕,背后的伤处火辣辣地提醒着我方才的激动。
丫鬟小心翼翼地端来温水喂我。
我慢慢啜饮着,心里却纷乱如麻。那个傻子…总是这样…上一世为我死,这一世,难道还要为我熬干他自己吗
绝不可以。
这一次,换我来护着他。哪怕是用这种看似蛮横无理的方式。
接下来的日子,我虽自己也需卧床静养,却每日必遣心腹丫鬟去隔壁查看三次,
事无巨细地回禀:百里护卫今日喝了多少参汤,用药可准时,夜里睡得是否安稳,伤口愈合情况如何…
回报总是说他极为配合,让用药便用药,让喝汤便喝汤,让躺着便绝不坐着。
只是时常望着屋顶出神,沉默得厉害。
直到又过了十来日,我背后的伤已大好,能勉强下地走动时,大夫也来说,说百里护卫外伤已基本愈合,内里还需调养,但已无大碍。
我深吸一口气,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向隔壁厢房。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
他正靠在床头,手中拿着一卷书,却似乎久久未翻一页。听到动静,他蓦然抬头。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比之前稍有了些血色,但清减了不少。
看到我,他眼中迅速掠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下意识地便要掀被下床行礼。
不准动!我立刻喝止。
他的动作僵在半途,迟疑地看着我。
我走到他榻前,仔细打量他的气色,确实比之前跪在我床前时好了不少,心下稍安。
伤…都好利索了我故意板着脸问。
他垂下眼帘,姿态恭顺:劳小姐挂心,已无大碍。
嗯,我点了点头,目光在他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心下有了计较。
我转过身,对候在门外的心腹管家吩咐道:以后百里霁就是我的贴身侍卫,只听我一人调遣。
管家显然有些惊讶,但立刻躬身应道:是,小姐。
我顿了顿,想起他平日里不是一身暗卫的统一黑衣就是方便行动的劲装,几乎没见过他穿别的颜色。
既然是我的人了,断不能再如此委屈。
我微微抬起下巴,用带着几分娇蛮、不容置疑的语气继续对管家道:再去城里最好的成衣铺子,请最好的裁缝,给他量体多做几套衣裳。料子要顶好的云锦、杭绸,颜色…
我瞥了一眼百里霁那张冷峻却难掩俊美的脸,心思微动,…不必局限于墨色,月白、竹青、湛蓝…都做些。我的贴身侍卫,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才不失我的面子。
管家听得一愣,下意识地抬眼飞快扫了一下榻上那位煞气逼人的前暗卫,很难将漂亮二字与之联系起来,但他不敢多言,连忙低头应下:老奴这就去办,定给百里侍卫置办得妥妥当当。
我满意地嗯了一声,重新看向百里霁。
只见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裂痕。
那双深邃的眸子愕然地望着我,耳根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极淡的绯色。
他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更深的低下头,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哑声道:…小姐,属下…粗人一个,实在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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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必要就有必要。我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任性,
你如今是我的人了,穿什么自然我说了算。难道你想穿着这身旧黑衣跟我出门,让人笑话我侯府…笑话我林依依亏待手下吗
属下不敢!他立刻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
那就好。我微微弯起唇角,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迫模样,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好好养着,伤好利索了,换上新衣裳,就来我跟前当值。
说完,我不再看他那副欲言又止、不知所措的模样,扶着丫鬟的手,转身款款离去。
走到门口,还能隐约听到管家低声吩咐下人去请裁缝的声音,以及屋内那人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似乎无奈又无措的叹息声。
又静养了十来日,待到我和百里霁背后的伤都结了痂,行动无碍时,我便有些坐不住了。
这日天气晴好,我特意挑了身鹅黄色的鲜亮衣裙,命人备了马车,也不说去哪,只让百里霁跟着。
他如今是我的贴身侍卫,穿着一身新制的竹青色杭绸长衫,衬得他身姿挺拔,冷峻的眉眼被这清雅的颜色柔和了些许,少了几分煞气,多了几分少年郎的清朗。
只是他似乎极不习惯这般鲜亮的衣料,行走间总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僵硬,目光低垂,不敢与旁人对视。
马车一路出了城,驶向郊外的静云山。
山道清幽,古木参天。直到马车在山顶静云寺门前停下,百里霁扶我下车时,眼中才掠过一丝淡淡的疑惑,但仍恪守本分,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
寺内香火鼎盛,檀香袅袅。
我买了香烛,径直走向大雄宝殿。
踏入殿门的那一刻,我深吸一口气,收敛了所有嬉笑神色,变得庄重而虔诚。
我接过僧人递来的香,点燃,插入香炉,然后在那蒲团上缓缓跪下。
眼角余光瞥见百里霁依旧挺拔地站在我身后侧,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我转过头,朝他伸出手,轻声道:你也来。
他明显一怔,黑眸中闪过一丝愕然与无措:小姐…属下…
来。我坚持地看着他,手并未收回。
他迟疑片刻,终是拗不过我,依言上前,略显僵硬地在我身旁的蒲团上跪下。
他身姿依旧笔挺,双手却有些不知该往何处放,与他平日杀伐果决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不再看他,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将所有的感激与祈愿默默诉于佛祖。
佛祖在上,信女林依依,叩谢佛祖垂怜,予我重来一次之机。前尘如梦,孽缘已断。此番,信女定擦亮双眼,明辨真心,再不入歧途。信女发誓,此生定护好身边人,护好百里霁,再不让他受半分委屈,以命相护,真心相待。求佛祖庇佑…
心中默念至此,眼角竟有些湿润。
我深深叩拜下去。
身旁,百里霁虽然不明所以,但见我如此郑重,他也依样画葫芦,认真地叩首。
只是那动作,怎么看都带着属于武人的板正和拘谨。
我们二人起身时,许是跪得久了,我身形微晃。
百里霁立刻伸手,稳稳托住我的手臂。他动作极快,力道却放得极轻,生怕碰疼了我。
这一幕,恰好落在周围几个前来进香的夫人小姐眼中。
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忍不住低声对同伴笑道:瞧瞧那对小儿女,真是郎才女貌,登对得很。
是呀,那公子哥儿生得俊,还会疼人。小姑娘也水灵,瞧着就般配。
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真是好福气…
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虽听不真切,但那打量的目光和善意的笑容却做不得假。
我的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抬眼去看百里霁。
只见他耳根连同脖颈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绯红,那红色还有继续向脸颊蔓延的趋势。
他猛地松开托着我的手,视线慌乱地垂落在地上,整个人绷得如同拉满的弓,连呼吸似乎都滞住了。
那身竹青色的长衫,更衬得他面红耳赤,竟有种别样的…可爱
我压下嘴角的笑意,非但没避开,反而主动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别理她们,我们再去求支签。
说着,便将他往殿侧求签解签的地方拉去。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被我拉着走,目光依旧不敢乱看,只死死盯着我的袖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求签处人不多。
我摇动签筒,心中默念着与身旁之人相关的祈愿,很快,一支竹签掉落。
捡起来一看,是支上上签。签文写着:前世缘,今生续,风雨同舟见真心。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
前世缘…今生续…佛祖竟真的知晓…
我压下激动,将签文小心翼翼收好,又兴致勃勃地买了两只红色的祈愿福袋和笔墨。
将其中一份塞到还有些魂不守舍的百里霁手里:喏,你也写一个。
他拿着那红色的福袋,如同拿着什么烫手山芋,指尖都泛了白,低声道:小姐…属下不知该写什么…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呀,我凑近他,故意眨眨眼,比如…愿我一生平安顺遂之类的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剧烈闪烁,像是被我说中了最深的心事,脸颊刚褪下去的红潮又涌了上来,握着福袋的手收紧,指节分明。
我不再逗他,背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视线,认真地在福袋内里的绸布上写下心愿:
【愿与霁,岁岁常相见,白头不相离。】
写好后,仔细封好口。
回头见百里霁也已写好,正笨拙地系着袋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写好了我问。
他像是被惊到,迅速将福袋收起,闷声道:…好了。
我莞尔一笑,拉着他走到寺后院那棵巨大的百年姻缘树下。
树上早已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福袋,随风轻扬,承载着无数痴男怨女的愿望。
我踮起脚尖,努力想将福袋挂得高一些。
奈何身高有限,试了几次都够不到理想的枝桠。
正当我有些气馁时,身旁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取走了我手中的福袋。
百里霁依旧微红着脸,目光却沉稳。
他身形挺拔,只需稍稍抬手,便轻松地将我那枚红色的福袋,挂在了最高处一根向阳的枝头之上。
然后,他才将自己的那一只,挂在了旁边稍低一些的树枝上。
两只崭新的红色福袋紧挨在一起,在风中轻轻摇曳。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
他低头看我,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映着点点金光,以及一个小小的我。
周围香客的议论声、钟磬声仿佛都远去了。
那一刻,岁月静好,莫过如是。
自那日后,什么诗会花宴,京城贵女们的热闹圈子,我便彻底搁下了。
帖子雪花似的飞来,我只让管家一律回绝,只说身体欠佳,需静养。
静养是假,养人是真。
我如今满心满眼,只装着一个人——百里霁。
前世亏欠他太多,这一世,恨不能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眼前。
于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上,便时常出现这样一道景象:侯府千金林依依,穿着最时兴的绫罗绸缎,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个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的俊朗侍卫。
只是这侍卫,模样与行头着实有些不搭。
他依旧习惯性地穿着便于行动的劲装或我给他新置办的素色长衫,但此刻,那本该执剑握鞭的手里,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盒子、纸包。左手提着刚出炉、油纸包着还烫手的桂花糕和松子糖,右手拎着锦盒装的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臂弯里还挂着几个装着小玩意儿、新衣料的包裹。
有时兴致来了,我看到街边有卖糖人的,会立刻买上一个塞给他;
瞧见玉器店里有成色极好的玉佩,也会毫不犹豫地买下,当场就亲手给他系在腰间,全然不顾他瞬间通红的脸颊和店家诧异的目光。
这个好看,配你。
尝尝这个,甜而不腻,你肯定喜欢。
站好,试试这料子,回头再做两身秋装。
我像是要把错过的五年都补偿回来,乐此不疲地投喂他,打扮他。
百里霁从一开始的震惊、惶恐、无所适从,到后来渐渐沉默地接受,只是那耳根总是红的,目光总是游移着不敢与我对视,每每我凑近替他整理衣襟或系佩玉时,他全身的肌肉都会绷得死紧,呼吸屏住,像个僵直的木偶。
小姐…够了…真的…他时常无奈地低声劝阻,声音里带着窘迫,属下拿不下了…
我看着他被大包小包淹没,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近乎委屈的为难神色,反而觉得有趣又暖心。
拿不下就让他们送回府去,我摆摆手,浑不在意,又指向前面新开的一家酒楼,走,听说那家的炙羊肉是一绝,带你去尝尝!
然后不由分说,拉着他又是一通买买买,吃吃吃。
除了逛街吃饭,去得最多的便是静云寺。
美其名曰礼佛静心,实则拉着他一遍遍走过那日的路,在姻缘树下站一站,看看那两只紧挨着的、写着不能言说心事的福袋是否安好。
他每次都沉默地跟着,替我拿着新买的香烛,在我跪拜时,依旧会在我身旁跪下,姿势依旧有些僵硬,却一次比一次自然。
寺里的沙弥都快认得我们了,每次见到,都会双手合十,笑着道一声:两位施主又来了。
每每这时,百里霁便会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耳廓泛红。
我知道京城里已有风言风语,说侯府千金林依依像是变了个人,整日围着一个侍卫打转,不成体统。
我全然不在意
那些虚伪的应酬,算计的人心,哪有眼前这个真实的人重要。
看着他身上挂满我买的东西,看着他因为我随口一句好吃而默默记下又偷偷买回来,看着他虽依旧话少却渐渐会在我不注意时,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身上…
我便觉得,这重来的一生,值了。
阳光正好,洒满熙攘的街道。
我回头,看着身后那个抱着满怀东西、神情无奈却依旧紧紧跟随的俊朗侍卫,忍不住弯起眼睛,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百里霁,我停下脚步,等他走近,从油纸包里捏起一块还热乎的杏仁酥,直接递到他嘴边,喏,奖励你的。
他看着我,又看看嘴边的点心,冷峻的眉眼在阳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微微张口,就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酥屑沾了一点在他的唇角。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好的风景,莫过于此。
花灯节这夜,京城褪去了白日的庄重,换上了流光溢彩的慵懒裙裳。
护城河两岸,各式花灯争奇斗艳,烛火透过薄绢或彩纸,将粼粼水波也染上了暖融融的颜色。
画舫游船缀满灯串,如同移动的星河,在墨色的水面上缓缓滑行。
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糕点的甜香和年轻男女们的笑语喧哗,处处皆是成双成对的身影。
我早早便包下了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船头檐角都挂上了精巧的莲花灯。
百里霁跟在我身侧,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色劲装,只是腰间系着我前几日强行给他挂上的那枚羊脂白玉佩,在灯下水光映照间,温润生辉。
他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环境,保持着警惕,但那流转的璀璨灯火落在他深邃的眼底,也柔和了他惯常的冷硬线条。
画舫缓缓离岸,驶入灯影摇曳的中心。
丝竹声、笑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愈发衬得我们这一方小天地有种隔绝喧嚣的静谧。
我趴在船舷边,看着水中倒映的万千灯火随波浮动,如同打碎了的星河,忍不住惊叹:真美啊…
百里霁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沉默地守护着。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相依相偎的才子佳人,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又迅速收敛,重新落回我身上,低声道:小姐当心,莫要靠得太近。
我回头看他,眼底映着流转的彩光,笑得狡黠:有你在,我怕什么
他微微一怔,耳根在灯影下不易察觉地泛了红,移开视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船行至湖心,四下皆是潋滟光华。
我从随身带来的锦盒里,取出两只精心准备的莲花灯。灯瓣层叠,做工细腻,中间小小的烛台等待着被点亮。
给。我将其中一只递向百里霁。
他看着那盏精致小巧的花灯,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为难,大手迟疑着,没有立刻接过:小姐…属下…
拿着嘛,我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又拿出火折子,先俯身点亮了自己那盏的花心。
小小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我的眼眸。我凑过去,就着那点暖光,示意他:来,点你的。
他看着我近在咫尺的脸庞,呼吸似乎滞了一瞬,才依言笨拙地俯身,小心翼翼地引燃了自己那盏灯的烛芯。
两团温暖的光晕在我们之间亮起。
我双手捧着我的花灯,走到船舷边,蹲下身,郑重地将它放入水中。
灯光在水面荡漾开一圈柔和的光晕,随波轻轻飘远。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中无比虔诚地默念:
*上天垂怜,予我重生之机。我不求富贵荣华,只求身侧之人,百里霁,此生平安喜乐,再无灾厄。愿能常伴他左右,护他周全,偿他深情。若此愿得偿,信女林依依,愿一生行善,永怀感恩。*
许完愿,我睁开眼,看向仍僵立在原地的百里霁。
他捧着那盏小小的花灯,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有些无措地看着我,又看看水中越飘越远的我的那盏灯。
放呀,我轻声催促,眼中带着鼓励的笑意,把你的愿望告诉上天。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到船边,学着我方才的样子,极其缓慢而郑重地,将他那盏莲花灯送入水中。
花灯离手,在水面微微一荡,便稳稳地汇入了灯的河流。
他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目光追随着那盏载着他未知心愿的灯,久久没有移开。
跳跃的烛光映亮了他冷峻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和深邃的眼眸,在此刻显得异常柔和与专注。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着那两盏并排飘远、渐渐融入璀璨灯海的莲花灯,轻声道:也不知道它们会飘到哪里去。
百里霁终于缓缓站起身,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我身上。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的眼神深邃而安静,里面翻涌着某种我无法完全读懂、却让心跳悄然加速的情绪。
无论飘到哪里,他低声开口,声音被夜风和水波揉得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落入我耳中,
属下的灯…总会跟着小姐的那盏。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画舫微微摇晃,满湖灯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碎金流转,璀璨生光。
而在那一片璀璨中央,只有一个我。
放完花灯,意犹未尽。我又变戏法似的从锦盒底层拿出两只叠好的孔明灯和笔墨。
还有这个!我献宝似的递给他一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把愿望写上去,让天神看得更清楚些。
百里霁看着那素白的灯罩,再次显露出那种近乎笨拙的无措。
他握着笔,如同握着千钧重的长剑,迟疑半晌,才背过身去,极其快速地写了几笔,便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任务,迅速将笔搁下。
我抿唇偷笑,也不追问,自己则转过身,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我的灯罩上写下心愿。
写好后,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都不去探看对方写了什么。
共同执灯,就着船头摇曳的烛火,小心地将灯芯点燃。
热空气缓缓充盈灯囊,那素白的灯罩逐渐鼓胀起来,变得饱满而轻盈,带着一种欲飞的期盼。
同时松手。
孔明灯摇摇晃晃,依恋般在我们头顶盘旋一瞬,随即顺应着夜风的牵引,冉冉升空。
越来越多的灯从河岸、从画舫上升起,如同逆飞的星辰,缓缓汇入天际,将墨色的夜空点缀成一条流动的光河,与下方水中的灯影交相辉映,瑰丽得令人窒息。
我们并肩站在船头,仰头望着这漫天灯火,皎洁的明月也成了这盛大画卷的陪衬。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模糊的歌声和笑语。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二人,以及这片璀璨星河。
我的心跳在静谧中愈发清晰,一声声,撞击着耳膜。
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百里霁。
他仰望着星空灯海,冷峻的侧脸被柔和的灯光镀上一层暖色,长睫微垂,眼底倒映着万千光华,流转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迷离。
鬼使神差地,一股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
趁着他全神贯注望着天际,未曾留意我的间隙,我极快地踮起脚尖,仰起脸,柔软的唇瓣轻轻地、如同蝶翼拂过般,碰触了一下他的唇角。
那触感,微凉,却带着他特有的、清冽的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百里霁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最凌厉的点穴手法定住。
他倏地低下头来看我,黑眸中瞳孔剧烈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炽热的情绪。
我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颊瞬间爆红,羞窘和慌乱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我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逃离。
却忘了正身处摇晃的船头。
脚步一错,靴底在微湿的甲板上打了个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预期中撞上冰冷船板的疼痛并未到来。
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百里霁的手臂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硬的力道,猛地环住了我的腰背,将我牢牢地锁进他的怀里。
我整个人扑在他胸前,脸颊重重撞上他衣襟间微硬的刺绣纹路,鼻尖瞬间充斥的全是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属于灯烛的火燎气。
小船因我这突然的动作而剧烈地摇晃起来,水波荡漾,推得我们的画舫也随波起伏。
可他的怀抱却稳如磐石,没有丝毫松动。
隔着衣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之下那同样失序狂野的心跳,咚,咚,咚…一声声,沉重而急促,与我的心跳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腰侧的衣料,指尖蜷缩。
他箍在我腰后的手臂肌肉绷得死紧,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我能感觉到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发顶,灼烫一片。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
周围的喧嚣、灯火的璀璨、天上的明月…所有的一切都模糊褪色,化为虚无的背景。
天地间,唯有他滚烫的怀抱,震耳欲聋的心跳,以及那萦绕不散的、蜻蜓点水般的吻留下的、令人心悸的灼热触感。
我埋首在他胸前,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亦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紧紧地抱着我,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
我悄悄抬起头,脸颊还紧贴着他衣襟上微凉的刺绣纹路,心跳如擂鼓般未曾停歇。视线一点点上移,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最终落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他没有避开,也没有如同往常那般恭敬垂眸,就那样直直地望着我。那双总是沉静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仿佛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剧烈地翻涌着震惊、不敢置信、狂喜、挣扎…以及一种几乎要将我灼伤的、深埋至髓的炽热情愫。眼底映着漫天流动的灯火和皎皎月华,却清晰地只盛着我一个人的身影。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远去了,河风、水声、笑语、丝竹…全都模糊成一片虚无的背景。画舫依旧在轻轻摇曳,水波荡漾,却仿佛只是为了将我们更紧地推入彼此的怀抱。
他的手臂还牢牢地环在我的腰后,力道未曾松懈半分,那透过衣料传来的滚烫温度,几乎要烙伤我的肌肤。
我望着他,望进那一片为我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之中,鼓起了两世为人的所有勇气,唇瓣微微颤抖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清晰无比地落在我们之间狭小的空隙里:
霁…
我唤了他的名,不再是疏离的百里霁,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
我心悦你。
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眼底。他环着我的手臂猛地一颤,呼吸骤然加重。
我看到了他眸中瞬间迸出的璀璨光亮,也看到了那光亮之后迅速涌起的、刻入骨髓的卑微与惶恐。
他似乎想开口,想阻止,想否认什么。
我不给他机会,继续轻声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将那句曾在祈愿袋中写下的誓言,亲口说与他听:
你…可愿和我一起,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两世的遗憾与期盼都注入这句话中,白首不相离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变得无比煎熬。
我能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撞击的声音,能感受到他身体细微的战栗。
他眼底的挣扎与惶恐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碎的、强烈到极致的光芒。
那光芒越来越盛,最终汇聚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毫无保留的决绝与虔诚。
他箍在我腰后的手臂猛地收紧,将我更深地按入他的怀中,仿佛要将我彻底融入他的骨血。
然后,他低下头,额角轻轻抵上我的额角,温热的呼吸交融,那双映着星河与我的眼眸近在咫尺。
我听到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深处艰难挤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却又重若千斤,掷地有声:
小姐…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眸中的情感汹涌得几乎要将我淹没,此问…是属下心之所愿。
他微微松开些许距离,好能更清晰地看清我的眼睛,那目光灼热而专注,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并非始于今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剖白内心的微颤,自小姐第一次闯入暗卫营,那般鲜活明亮…属下…属下便再未能将目光从您身上移开。
只是从未敢奢望…他喉结滚动,语气里带着一丝苦涩与后怕,能得小姐如此垂青…能亲耳听您说…心悦…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含着无尽珍重与哽咽吐出。
属下百里霁,他再次收紧手臂,一字一句,如同立下最庄重的誓言,愿倾尽所有,护小姐岁岁年年,生死不离,白首不相弃。
夜风拂过,吹动我们交缠的衣摆。满河花灯与漫天星月共同见证着这一刻。
我望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沉淀了五年的深情,只觉得心口被一种滚烫而饱胀的情绪填满,眼中泛起湿润的笑意。
好,我轻声应允,主动将脸颊重新埋回他温暖的胸膛,听着那为我而狂跳的心音,我们说定了。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我的发顶,发出一声满足得近乎叹息的喟叹。
嗯。
他低沉而珍重的话语还萦绕在耳畔,带着滚烫的呼吸,灼烧着我的听觉。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了五年的情愫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变得清晰而炽烈,几乎要将我融化。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仰起脸,闭上了眼睛,用最直接的行动回应了他的誓言。
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也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与交付。
我感觉到他呼吸一滞,环在我腰后的手臂收得更紧,那力道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甚至有些微的颤抖。
然后,他低下头。
不再是方才那猝不及防的、蜻蜓点水般的意外触碰。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起初是极致的小心与轻柔,如同蝴蝶栖息在初绽的花瓣上,带着试探的、不敢置信的珍视。
他的唇瓣微凉,却蕴含着惊人的热度,轻轻贴合着我的,辗转厮磨,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甘醇也最易碎的梦境。
我的心跳快得失去了节奏,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他腰侧的衣料。
感受到我的默许甚至生涩的回应,那小心翼翼的触碰逐渐变得坚定而深入。
他微微调整了角度,加深了这个吻,气息交融间,带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缠绵与渴求。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一旦决堤,便带着席卷一切的温柔力量,却又始终克制着,不曾逾越,不曾放肆,只是无比虔诚地、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确认着唇间的柔软与真实。
夜空之中,明月皎皎,星河迢迢,无数盏承载着愿望的孔明灯缓缓上升,如同散入苍穹的金色流萤。
画舫之下,河水潺潺,倒映着两岸璀璨的灯火和天上流动的光河,将我们这一叶小舟温柔地环抱。
所有的光影似乎都汇聚于此,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落在我微颤的肩头,落在我们紧密相依、交换着炽热呼吸的身影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
直到我因缺氧而发出细微的呜咽,他才如梦初醒般,极其不舍地、缓缓松开了我的唇。
额角依旧相抵,呼吸依旧交融,灼热而急促。
他微微喘着气,深邃的眸子里氤氲着未散的情动水光,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那里面是几乎溢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眷恋。
我的脸颊绯红,唇瓣微肿,靠在他怀里微微喘息,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能依仗着他环抱的力量才勉强站住。
他抬手,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我微烫的唇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怜惜。
画舫轻轻摇晃,水声荡涤。
在这满天满地的人间星河见证下,我们紧紧相拥,无声胜有声。
良久,他才用那依旧沙哑的嗓音,低低地、无比确定地在我耳边再次轻喃:
依依…
这一次,他唤了我的名。
此生…绝不相负。
我埋首在他颈间,听着他同样剧烈的心跳,弯起了唇角,眼中却滑下幸福的泪滴。
大婚之日,侯府张灯结彩,红绸铺地,喧天的锣鼓鞭炮声几乎要掀翻整座京城。
世人皆道,侯府千金林依依竟下嫁于自己曾经的暗卫,实乃惊世骇俗。
可当我穿着绣工繁复极致、金线灿然的凤冠霞帔,手握红绸,另一端被那个身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松的男人紧紧握着时,心中只有盈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圆满和安定。
流程繁琐,叩拜天地,敬告宗祠。
每一步,身边的人都走得极稳。
透过垂下的珍珠流苏,我能看到他紧绷的侧脸轮廓,感受到他握着红绸的手心传来的、微潮却坚定的热度。
他每一步都迈得极其郑重,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喜宴之上,前来道贺的宾客神色各异,有真心祝福,亦有探究好奇,更多是难以掩饰的惊诧。
尤其是当萧明渊不请自来,面色沉郁地举杯时,气氛一度有些凝滞。
百里霁却仿佛未见。
他平日里冷峻的眉眼被大红的喜服衬得柔和了许多,虽依旧少言,但面对敬酒,皆从容应对。
只是在萧明渊上前时,他握着我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随即端起酒杯,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压迫,
淡淡道:多谢侯爷赏光,这一杯,属下与内子共饮。
他将内子二字,咬得清晰而郑重。
萧明渊脸色一白,最终什么也没说,仰头饮尽杯中酒,拂袖而去。
我隔着盖头,反手轻轻回握住百里霁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他身体微僵,随即侧过头来,即便隔着流苏,我也能感觉到他那专注而温柔的目光。
喧嚣终散。
新房内,红烛高燃,满室暖光,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枣子桂圆气息。
喜娘说尽吉祥话,终于笑着退下,合拢了房门。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他拿起一旁的玉如意,指尖似乎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挑向我的盖头。
流苏轻响,视野豁然开朗。
烛光下,他穿着一身大红金线绣纹的喜服,墨发尽数束起,戴着我为他挑选的玉冠,长身玉立,俊美得令人屏息。
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黑眸,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和我的身影,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惊艳、紧张以及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情。
我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
他呼吸猛地一窒,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喑哑得不像话:依依…
夫君。我轻声唤他,看着那抹绯色迅速从耳根蔓延至他冷白的脖颈。
他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又像是得到了无上的珍宝,眸色瞬间暗沉下来,俯身靠近。
浓郁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将我笼罩。
今日,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更多的却是无比清晰的郑重,我终于…将你娶回来了。
我主动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鼻尖轻蹭他的鼻尖,笑道:是啊,以后可要好好疼我,护我,白首不相离。
嗯。他沉沉应道,再也克制不住,低头吻了下来。
这个吻,不同于月下船头那个带着试探与珍视的轻触,也不同于之后无数次或温柔或缠绵的厮磨。
它带着酒意的醺然,带着夙愿得偿的激动,带着压抑了太久终于可以彻底释放的、滚烫灼人的爱欲与占有,汹涌而炽烈,几乎要将我吞噬。
红烛噼啪作响。
大红嫁衣、繁复腰带、珠翠首饰…被一件件小心翼翼却又迫不及待地褪去,散落在地。
鸳鸯锦被下沉,他滚烫的体温覆盖而来。
细密的吻落遍我的眉眼、脸颊、颈项…所到之处,皆点燃一簇簇颤栗的火苗。
意识模糊间,只听到他在我耳边一遍遍低哑地唤着:依依…我的依依…
带着无尽的满足和疼惜。
偶尔也有压抑不住的低吼和失控的力道,但每一次,都会立刻被他用更温柔的抚慰所取代。
汗水交织,呼吸相融。
直到云收雨歇,他依旧紧紧拥着我,不肯松开分毫。
我将脸贴在他汗湿的胸膛,听着那如擂鼓般渐渐平复的心跳,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与圆满。
红帐之内,春意暖融。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庭阶,映着廊下还未熄灭的大红灯笼,一片静谧美好。
他在我额间印下最后一个轻柔的吻,嗓音带着餍足的沙哑:
睡吧,夫人。
余生漫漫,皆在你我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