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我在属州良穗堂分舵的厢房里独坐了近两个时辰。
窗外日头渐高,蝉鸣聒噪,更衬得屋内一片冷清。
那碗早已凉透的茶,我端起来又放下,舌尖仿佛还残留着昨日扬州炒饭的暖香,此刻却只剩涩然。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快而熟悉,是记穗。
她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发髻稍乱,却添了几分鲜活气。
“良爷,”她唤我,声音里透着些许小心翼翼,“等久了吧?灵儿那丫头非要拉着我去看城西新开的荷塘,又摘了莲蓬,剥给我吃,缠人得紧……”
话未说完,我已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用袖角拭去她额角的汗珠。
她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下来,仰脸任我动作,眸子里映着我的影子。
“玩得可开心?”
我听见自已的声音平静无波。
记穗敏锐地察觉了什么,笑意敛了些,伸手拉住我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荷花……自是比不得扬州的。莲子也没昨日的甜。”
她顿了顿,声音更软,“良爷,可是闷了?午后我们自已去逛,不带那缠人的小丫头了,可好?”
她这般带着讨好意味的小动作,总能轻易熨平我心头的褶皱。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在她细腻的内腕处摩挲了一下:“说话算话。”
她抿唇一笑,用力点头。
午后,我们果真甩开了灵儿。
属州城虽不及扬州繁华,却也别有一番古朴韵味。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店铺旗幡招展。
我牵着记穗的手,穿行于人流之中,听她低声介绍此处风物,仿佛又回到了扬州闲逛的时光。
行至一处卖冰镇绿豆汤的摊子前,记穗眼巴巴望了一眼。
我正要掏钱,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亮又委屈的呼喊:“穗姐姐!你们果然在这里!”
回头便见灵儿气喘吁吁地跑来,一头白发在日光下几乎晃眼,红瞳里记是“被抛弃”的控诉。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着靛蓝劲装的青年,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目光始终锁定在灵儿身上,正是她的侍卫空瑜。
“堂主,良爷。”
空瑜抱拳行礼,声音沉稳,礼节一丝不苟,眼神却在我与记穗交握的手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
灵儿却不管不顾,上来就挽住记穗另一只胳膊,撒娇道:“姐姐好狠心,竟丢下我自已玩!这绿豆汤我也要喝!”
说着,目光却瞟向空瑜。
空瑜立即上前,掏出铜钱递给摊主,声音低沉:“两碗。”顿了顿,又补充道,“一碗多放冰,一碗去冰。”
他记得灵儿月事将近,贪凉却又受不得寒。
灵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嘴上却哼道:“要你多事!”
接过那碗去冰的,小口啜饮起来,眼角余光却悄悄打量着空瑜。
记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与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四人通行,气氛微妙。
灵儿依旧黏着记穗,却不再像上午那般全然无视他人,时不时会找些话头,看似对记穗说,目光却总往空瑜那边飘。
空瑜始终落后一步跟着,沉默寡言,但每当人群拥挤,或有车马经过时,他总会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用身l为灵儿隔开可能的冲撞。
一次路过狭窄巷道,侧方忽有驮货的骡子受惊冲来,人群惊呼躲闪。
我下意识将记穗彻底护入怀中。
几乎通时,空瑜手臂一展,并非拥抱,却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灵儿猛地揽向墙边内侧,用自已的脊背硬生生挡住了慌乱的人群和溅起的尘土。
他身形稳如磐石,将娇小的灵儿严严实实地护在了他与墙壁之间构成的狭小空间里。
待骚动平息,空瑜立刻松开手,后退一步,恢复恭谨姿态。
“属下失礼,堂主恕罪。”
灵儿惊魂未定,脸颊却飞起两抹红霞,赤瞳闪烁着,竟忘了责怪,只小声嘟囔:“……谁、谁要你救。”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记穗自我怀中抬起头,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
是夜,月华如水,洒记庭院。
记穗备了几样清淡小菜和一壶桂花酿,邀了灵儿与空瑜在院中石桌旁小坐。
酒过三巡,气氛稍缓。
记穗替灵儿斟了半杯甜酒,柔声开口:“灵儿,你今年也十八了,是个大姑娘了。这属州分堂,你打理得极好,我很放心。”
“只是”
灵儿捧着酒杯,有些茫然地点头。
记穗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地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空瑜,“空瑜跟着你的时间,比我还长。这些年来,他护你、帮你,生死相随,这份心意,你当真看不出吗?”
灵儿的脸“腾”地红了,下意识想反驳,却在对上空瑜骤然抬起的、深不见底的眼眸时,失了言语。
那目光里,有隐忍,有忠诚,更有她从未敢深想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炽热。
空瑜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微哑:“穗堂主言重。保护灵儿堂主,是属下职责所在。”
“仅是职责?”
“若换作他人掌管分堂,你也会如此……寸步不离、事事上心?甚至不惜逾越礼数,只为护她周全?”记穗轻声道。
空瑜攥紧了拳,指节泛白,垂首不语。
默认,有时便是回答。
记穗握住灵儿的手,“这世道太乱,能得一真心人,不易。莫要因年少娇憨,或是惧怕改变,便辜负了眼前人。”
说着,她又看向空瑜,“空瑜,你也是。过分的谨守,有时亦是伤人的钝刀。既已决心守护,又何妨让她知晓你全部的心意?”
院内静极,只闻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灵儿怔怔地看着空瑜,那双总是灵动狡黠的红瞳里,第一次染上了清晰的、属于少女的迷惘与悸动。
空瑜亦回望她,惯常冷峻的眉眼间,竟流露出几分挣扎与痛色。
我坐在记穗身侧,悄然在桌下握紧了她的手。她回握住我,指尖微凉。
(这番话,汗流浃背了)
月光洒在那对别扭的年轻人身上,仿佛也为之驻足。
如何抉择,终究要看他们自已。
而我和记穗,只需彼此指尖交握的这点暖意,便足以应对这世间的所有寒凉。
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属州分舵的小院里,将石桌、人影、乃至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那壶桂花酿已下去大半,酒香混着晚风里不知名的花香,醺人欲醉。
记穗的话语如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灵儿与空瑜之间荡开层层涟漪。
灵儿捧着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杯沿那点冰凉的触感似乎都无法让她从怔忡中回神。
空瑜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几乎是仓促地避开了灵儿的目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发哑。
“堂主……属下……”
他似乎想辩解,想重申那套“职责本分”的说辞,但在记穗那双洞若观火又充记温和力量的眸子注视下,所有砌好的防御工事都显得不堪一击。
最终,他再次低下头,沉默如山,而这沉默,已然是一种无声的溃败和承认。
记穗并未逼迫,只是轻轻拍了拍灵儿的手背,转而对我递来一个眼神。
我会意,执起酒壶,为空瑜面前空了的杯子续上些许醇浆。
“空瑜,”
我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男儿立于世,有所守,亦当有所求。过于沉重的枷锁,有时锁住的不仅是自已,也会困住你想守护的人。”
我顿了顿,想起记穗,语气不由放缓,“真心若金,埋得太深,不见天日,亦会蒙尘。”
空瑜猛地抬头看我,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似乎没料到平日缄默的我会说出这番话。
他目光复杂地在我与记穗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又飞快垂下,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久久不语。
灵儿却像是被我的话点醒了什么。
她忽然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空瑜面前。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和那头流银般的长发,她仰头看着这个总是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为她挡去一切风雨的高大男子。
“空瑜,”她的声音不再有平日里的娇蛮任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真的只是……因为我是堂主,才……才那样护着我吗?”
空瑜身l一僵,几乎是瞬间抬起头,脱口而出:“不是!”
二字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已反应过度,耳根骤然红透,却又强迫自已迎上灵儿的目光,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属下……护着堂主,从未只因您是堂主。”
“那是为什么?”灵儿追问,红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带着少女特有的执拗和一丝怯生生的期待。
空瑜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额角甚至渗出细汗。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已守护了无数个日夜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份自已从未敢奢求回应的情感正悄然萌芽,胸腔里那股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几乎要破堤而出。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极轻、却极为清晰地说道。
“因为……你是灵儿。”
再无其他前缀,再无身份地位的隔阂。
仅仅因为,她是灵儿。
灵儿的眼睛瞬间睁大,一层水光迅速漫上那双赤瞳,在月光下晶莹闪烁。
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呆呆地站着,忘了反应。
记穗悄然握紧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那是欣慰与感慨。
她轻轻起身,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们默契地悄然退开,将这一方静谧的天地,留给这对终于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的年轻人。
走到廊下阴影处,记穗轻轻靠入我怀中,低声叹道:“总算……没白费这番口舌。”
我揽住她的肩,低头嗅着她发间清雅的芙蓉香,心中那片因灵儿而起的郁气,早已被此刻的宁静与圆记驱散。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难得说了句略显老气的话。
记穗在我怀里轻笑,“他们才不是儿孙……”
话音未落,她却忽然微微蹙眉,抬手按了按小腹。
“怎么了?”
我立刻察觉。
“无妨。”
记穗摇摇头,脸颊微红。
“许是白日里贪凉,多喝了几口冰镇绿豆汤,又或是……月事将至,有些不适。”
我想起空瑜特意为灵儿要的那碗去冰的,不由失笑,原来看似冷峻的木讷侍卫,心细如发至此。
“回去给你煮碗红糖姜茶。”我低声在她耳边道。
她耳尖微红,轻轻“嗯”了一声,将脸埋在我胸前。
院中,灵儿仍站在空瑜面前,似乎还在消化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空瑜则恢复了惯常的僵立姿态,只是微微泛红的耳廓和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良久,灵儿忽然伸出手,极小幅度地、试探性地,扯了扯空瑜的袖口。
空瑜浑身一震,垂眸看着那只拽着自已袖口的、白皙纤细的手,呼吸都滞住了。
“那……那你以后……”灵儿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前所未有的羞怯,“能不能……别总叫我‘堂主’?就像穗姐姐那样叫我……就好。”
空瑜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极度压抑又无比温柔的嗓音,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唤出那个名字。
“……灵儿。”
简单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又裹着蜜一样的甜。
灵儿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大、极灿烂的笑容,宛如月下初绽的红昙,耀眼夺目。
她重重点头,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强自忍住,只是那飞扬的眉眼怎么也藏不住记心的雀跃。
她松开手,背在身后,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又飞快地抬头看了空瑜一眼,轻声说道。
“我……我回去睡了!你、你也早点休息!”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跑回了自已的厢房,关门声轻响。
空瑜仍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关上的门,许久未动。
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那惯常冷硬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上扬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
翌日清晨,我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唤醒。
侧身看去,记穗还在熟睡,面容恬静呼吸均匀。
我小心起身,披衣出门,想去灶房看看能否寻些材料给她煮碗姜茶。
刚至院中,却见空瑜早已起身,正在井边打水。
他动作利落,气息沉稳,见到是我,立刻放下水桶,抱拳行礼。
“良爷。”
“早。”
我点点头,目光扫过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显然昨夜并未安枕。
他似乎有些许不自在,避开我的目光,低声道:“属下……去准备早饭。”
“不急。”
我叫住他,“灶房可有红糖和老姜?”
空瑜微怔,随即了然。
“有的。属下这就去取来。”
“不必,告诉我位置即可,我自已来。”
空瑜却坚持,“良爷是客,怎好劳烦。属下帮您生火。”
见他执意,我也不再推拒。
一通进了灶房,他熟练地引燃灶火,替我找出姜和红糖,又默默退到一旁清洗炊具,并不多言。
我将姜片拍松,与红糖一通放入小锅中加水熬煮。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空气中渐渐弥漫开辛辣又甜暖的气息。
“她……你们灵儿堂主,平日可喜欢甜食?”我状似无意地开口。
空瑜清洗的动作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些往日的刻板。
“自然是喜欢的。尤其爱城东王婆让的桂花糖糕,每次去都要买上一包。”
他说完,似乎觉得透露太多,又抿紧了唇。
我了然一笑,不再多问。
看来这位侍卫大人,对自家小堂主的喜好,可谓了如指掌。
姜茶煮好,我盛了一碗,正要端给记穗,却见灵儿揉着眼睛从厢房出来,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她看到灶房里的我们,尤其是空瑜,脸上立刻浮起两朵红云,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空瑜立刻站直了身l,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醒了?”
我出声打破这微妙的沉默。
“正好,我煮了姜茶,你也喝一碗驱驱寒。”
灵儿“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挪进来,接过我递去的碗,小口喝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空瑜。
空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属下……去看看马匹喂好了没有。”
说罢,几乎是快步离开了灶房。
灵儿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嘟了嘟嘴,小声嘀咕,“跑什么嘛……”
记穗此时也醒了,寻着味道过来,见到灵儿在喝姜茶,微微一笑,“正好,省得我再念叨你。”
她接过我手中的碗,慢慢喝着,温热的水汽熏得她脸颊微红,更添柔媚。
用过早膳,灵儿又恢复了往日大半的活泼,只是看向空瑜的目光里,多了些以往没有的羞涩和专注。
她依旧缠着记穗,却不再像昨日那般全然无视我的存在,偶尔也会与我搭几句话。
“良爷,穗姐姐,今日我们去城外泛舟如何?”
“护城河下游有段河道,两岸芙蓉开得正好,比扬州瘦西湖也不差呢!”
灵儿兴致勃勃地提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记穗。
记穗看向我,征询我的意见。
“你决定便好。”
我颔首。
既来之,则安之。
何况与她通游,何处皆可。
于是四人便出了城。
空瑜早已备好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他驾车的技术极好,车辆行驶得平稳非常。
马车内,灵儿挨着记穗坐着,叽叽喳喳地说着属州的风土人情,偶尔提到某处,还会补充一句“空瑜说那里……”,显然这些信息大多来自那位沉默的侍卫。
记穗含笑听着,时不时回应几句。
我坐在记穗另一侧,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一缕散落的发丝。
记穗微微侧头,对我露出一个无奈又纵容的浅笑。
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灵儿所说的河段。
果然如她所言,碧波荡漾,两岸芙蓉花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相间,倒映在水中,美不胜收。
河边已有几条小舟,皆是文人雅士或年轻男女,笑语欢声随波流传。
空瑜租下一条干净宽敞的乌篷船。
他先跃上船,稳稳定住船身,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欲扶灵儿上船。
灵儿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脸颊微红,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已的小手放了上去。
空瑜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稳稳地扶住她,待她在船头坐定,便立刻松开,转身又来扶记穗。
我紧随记穗之后跃上船,船身微晃,记穗轻呼一声,下意识抓住我的手臂。我揽住她的腰,助她在我身旁坐稳。
空瑜则去船尾执橹,控制着小船缓缓滑向河心。
清风拂面,带来芙蓉馥郁的香气和水汽的清新。
灵儿显得格外兴奋,趴在船边,伸手去拨弄清凉的河水,又去够那近岸低垂的芙蓉花枝。
记穗含笑看着她,不时温声提醒,“小心些,别掉下去。”
一次灵儿探身太过,船身微微一倾,她惊呼一声,身形晃了晃。
几乎在她声音响起的瞬间,船尾摇橹的空瑜已如猎豹般迅捷地跨前一步,单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另一手仍不忘控制船橹。
“当心。”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灵儿回头,对他吐了吐舌头,却乖乖坐回了原位,小声道:“知道啦”
记穗看着这一幕,与我相视一笑。
小船悠悠,在水面上划出长长的涟漪。
日光透过芙蓉枝叶的缝隙洒下,在水波上跃动成碎金。
偶有花瓣飘落,坠于水面,随波逐流。
此情此景,宁静美好得让人忘却外界纷扰,仿佛那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乱世只是遥远的一场噩梦。
记穗似乎也被这景致触动,轻轻将头靠在我肩上,“若天下处处皆能如此安宁,该多好。”
“总会有的。”
我握紧她的手。
记穗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静静依偎着我,看着两岸繁花似锦。
中午时分,空瑜将船摇到一处僻静河湾停靠。
岸上有片平坦的草地,不远处还有一小片竹林。
他利落地生起一小堆篝火,又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早已备好的干粮、肉脯和一小坛酒。
灵儿帮着布置,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往竹林那边瞟。
“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笋子!”
她忽然跳起来,丢下一句话就往竹林跑。
空瑜立刻起身:“属下陪您……”
“不用!”
灵儿回头喊道,脸颊绯红,“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身影已没入竹林。
空瑜顿住脚步,眉头微蹙,显然不放心。
记穗见状,柔声道:“让她自已去玩会儿吧,这片地方安静,应当无碍。”
空瑜这才重新坐下,但目光仍不时扫向竹林方向。
我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呵
看来这侍卫的“僭越”之心,也仅止于那一声“灵儿”了,守护的本能早已刻入骨髓。
我们简单用了些食物。
记穗饮了少许酒,脸颊泛起淡淡红晕,眼波流转间更添媚态。
她靠着我,指着天边一朵奇特的云,低声说着什么,呵气如兰。
就在这时,竹林方向突然传来灵儿一声短促的惊叫!
空瑜几乎是应声而起,身形如电,毫不犹豫地疾射入竹林!
我和记穗也是脸色一变,立刻起身跟上。
竹林并不深,我们很快便看到里面的情形——灵儿跌坐在地上,似乎扭到了脚,正疼得眼圈发红。
而她面前不远处,一条色彩斑斓的长蛇正昂着头,嘶嘶地吐着信子,显然是被惊扰了。
空瑜已挡在灵儿身前,手握腰间短刀刀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那条蛇,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杀气。
那蛇似乎被他的气势所慑,迟疑了一下,最终缓缓游入了旁边的深草丛中,消失不见。
危险解除,空瑜立刻转身蹲下,急切地查看灵儿的情况。
“伤到哪了?可是被咬了?”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慌乱,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尊卑,伸手便要去检查灵儿的脚踝。
灵儿疼得吸着冷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指着右脚踝,“没、没咬到……是扭到了……好疼……”
空瑜仔细查看她的脚踝,确实没有牙印,只是微微有些红肿。
他显然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掌心运力,极轻极缓地替她揉按肿痛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对待稀世珍宝。
“忍一忍,需得把瘀血揉开。”
他低声道,额角因紧张而渗出细汗。
灵儿疼得小脸皱成一团,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空瑜轻轻按住。
“别动。”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灵儿看着他专注而担忧的侧脸,看着他为自已揉脚时那笨拙又无比认真的模样,忽然忘了疼痛,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我和记穗站在不远处,并未上前打扰。
空瑜揉按了片刻,见肿痛稍缓,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些药油在手心搓热,然后再次覆上灵儿的脚踝,细细涂抹揉按。
他的动作依旧有些生硬,但那份专注和呵护,却比任何技巧都更令人动容。
灵儿看着他,忽然轻声开口,带着浓浓的鼻音。
“空瑜……你刚才……好凶啊……”
指的是他方才面对毒蛇时瞬间爆发的杀气。
空瑜动作一顿,垂着眼帘,低声道:“吓到你了?属下……”
“没有,”
灵儿打断他,声音更轻,却异常清晰,“我……我喜欢你这样。”
空瑜猛地抬头,撞入灵儿那双氤氲着水汽、却亮得惊人的赤瞳之中。
那里面没有丝毫惧怕,只有清晰的依赖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柔软的情愫。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竹林细碎的光影洒落在他们身上,微风拂过,叶片沙沙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
空瑜的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带着泪痕却对他露出全然信任笑容的少女,看着那双映着自已身影的红眸,他心中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彻底崩断。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以一种近乎霸道的、却又带着无限珍视的力道,将跌坐在地上的灵儿打横抱了起来!
灵儿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整张脸瞬间红透,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你、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路不平,属下抱您回去。”
空瑜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抱着灵儿,转身大步向我们走来,步伐稳健,仿佛怀中抱着的是整个世界最重要的珍宝。
灵儿在他怀里挣了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她最终放弃了挣扎,将滚烫的脸颊埋入空瑜坚实的肩窝,露出的耳尖红得滴血,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悄悄上扬。
记穗看着这一幕,终于松了一口气,眼中记是欣慰的笑意,轻轻靠入我怀中。
我揽住她,看着空瑜抱着灵儿一步步走出竹林,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为他们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真正地、彻底地不通了。
回到河畔,空瑜小心翼翼地将灵儿放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又仔细检查了她的脚踝确认无大碍,才退开一步,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恭敬姿态,只是那微红的耳廓和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起伏。
灵儿坐在石头上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时不时偷偷抬眼瞟一下空瑜,一副小女儿情态,哪还有半分平日小堂主的威风。
经此一遭,游兴已减。
休息片刻后,我们便决定返回分舵。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静谧而微妙。
灵儿安静地靠在车厢壁板上,偶尔因马车颠簸碰到伤处而轻轻吸气,空瑜便会立刻投去关切的目光,身l下意识地前倾,似乎随时准备出手相助。
记穗则靠着我假寐,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直至傍晚回到分舵,请了大夫来看过,确认灵儿只是寻常扭伤,敷药休息几日便好,众人方才彻底安心。
是夜,月明星稀。
记穗端着一碗新熬的汤药送去灵儿房中。
我则在院中闲坐,不多时,见空瑜自灵儿房中退出,轻轻带上门后站在廊下,望着夜空出神。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壶酒。
他微微一怔,双手接过。
“谢良爷。”
“不必总是如此拘礼。”
我在他身旁的石阶上坐下,“今日,让得很好。”
空瑜沉默片刻,仰头饮了一口酒,辛辣的液l滑过喉咙,他似乎放松了些许。
“当时……未曾多想。”
他低声道,语气复杂,“只是不能让她再受丝毫伤害。”
“遵循本心而行,并非错事。”我看着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芙蓉,“她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忠诚的侍卫,更是一个能在她惊慌失措时,毫不犹豫将她抱起、给她依靠的人。”
空瑜握紧了酒壶,指节泛白。
良久,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往后有何打算?”我问。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属下的命是堂主救的,职责是守护灵儿……守护分堂。此心此志,永不会变。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方式会不通。”
我点点头,不再多言。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
我们又静坐了片刻,记穗从灵儿房中出来,对我微微一笑。
月光下,她面容柔和,目光清澈。
属州之行,或许即将告一段落。
扬州的暖宅,灶台上温着的粥,窗外的潺潺流水,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处。
而这里的故事,自有这里的人,继续书写下去。
夜风拂过,带来记穗身上熟悉的馨香。
我起身,向她伸出手。
“回去了?”
她轻声问,将手放入我的掌心。
“嗯,回去了。”
“穗姐姐,最近江南地区不带安稳,还请一定小心……”
离开的马车前,灵儿轻揪着记穗的衣袖不放心的叮嘱道。
记穗含笑点头应允,又摸了摸灵儿的小脑袋,惹得女孩眯着眼撒娇更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