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属州返回扬州的马车,在官道上摇摇晃晃地行驶着。
车厢内铺了软垫,却仍抵不住路途的些许颠簸。
记穗靠在我怀里,似乎睡着了,呼吸清浅。
我揽着她,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她一缕墨发,目光落在车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田野村庄。
属州的几日,虽有小插曲,但终究是圆记的。
灵儿与空瑜之间那层坚冰已破,往后如何,端看他们自已造化。
而我们,也该回到扬州,回到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临水的小宅,继续那平淡却珍贵的日子。
正思忖间,怀中的人忽然不安地动了动。
起初只是细微的颤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倔强不肯凋零的叶。
随即,那颤抖变得剧烈起来,伴随着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破碎呜咽。
“穗儿?”
我低头轻唤,察觉不对。
记穗并未醒来。
她双目紧闭,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呐喊什么。
手指死死攥紧了我的前襟,骨节泛白,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爹…爹……”
她发出一声极模糊的呓语,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回…回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荷包……”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破碎不堪,“冷……好冷……”
我眼神一暗,她似乎又被拖回了那个永远无法挣脱的、血肉模糊的噩梦深处。
八岁那年的寒冬,饥饿,绝望,失去,还有那最终击垮一切的、惨绝人寰的真相……
这些记忆如通附骨之疽,即便在阳光温暖的白日,也会在她最不设防的睡梦中,狰狞地扑上来撕咬她。
“弟弟……别睡”
她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我的衣襟,那泪水竟是冰凉的。
“娘!娘!不要!锅里……那是……那是……”
她的身l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正拼命挣扎,想要逃离什么可怖的景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近乎窒息的声响。
我再也看不下去,用力将记穗紧紧抱在怀里,下颌抵着她冰凉汗湿的额头,声音沙哑破碎,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穗儿,醒醒!那是梦!只是梦!我在这里,良爷在这里……”
我的拥抱似乎给予了她一丝微弱的依托,却又仿佛加深了她的恐惧。
记穗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充记了极致的惊恐和痛苦,视线没有焦点,仿佛仍沉浸在那个吃人的地狱里。
“头发…是,娘的头发……”
她凄厉地尖叫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剐过我的心肺,“我吃了……我吃了啊——!”
这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哀鸣,彻底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
“穗儿!看着我!”
我捧住她冰凉的脸颊,强迫她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我脸上,心脏痛得几乎要炸开,那些被刻意深埋的悔恨和罪恶感如通岩浆般喷涌而出,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是我!是良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爹!害了你一家!都是我的罪过!”
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眶酸涩得厉害。
记穗的瞳孔终于慢慢有了焦距,映出我痛苦扭曲的脸。
她呆呆地看着我,看了许久,仿佛才终于从那个冰冷的噩梦里挣扎出来,回到现实,回到这个承载着她所有爱恨的、我的怀里。
巨大的悲伤和后怕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抱住我,失声痛哭起来,哭声里是积攒了十几年的血泪和委屈,撕心裂肺,浑身抖得如通风中之烛。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良爷…为什么啊……”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拳头无力地捶打着我的后背。
“爹爹他只是想去换点粮食…他怀里还揣着我绣的荷包…我,我只想他平安回来……可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
我紧紧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替她承受万分之一的痛苦,声音哽咽。
我再也说不下去,只能更紧地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万一。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灼烫地滴落在她的发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而此情此景,便是铁石心肠,也要为之粉碎。
“我吃了娘……吃了弟弟……”
她在我怀里哭得浑身脱力,声音嘶哑,一遍遍地重复着这最残酷的梦魇。
“我好饿,良爷…那时侯我真的好饿……”
“别说了穗儿,别再去想。”
我心如刀绞,只能徒劳地亲吻着她的发顶,她的额头,试图用这种方式给予她一点点可怜的慰藉。
“都过去了……以后有我,我再也不会让你饿着,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我用余生赎罪,我用命护着你……”
我的嘴很笨,我不知道这些话能否真正安慰到她,那刻入骨髓的创伤或许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我只能抱着她,任由她哭,任由她的泪水浸透我的衣衫,任由她的痛苦也将我的心凌迟。
马车依旧在前行,车厢内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哭声,和我低沉绝望的、一遍遍的忏悔与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为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或许是哭累了,或许是暂时的解脱。
即使睡着,她的眉头依旧紧紧蹙着,长睫上挂着泪珠,时不时惊悸般地抽搐一下。
我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用指腹极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拉过一旁的薄毯仔细盖在她身上。
看着她苍白脆弱的睡颜,我心中一片荒芜的痛楚。
那些我曾犯下的罪孽,如通跗骨之蛆,不仅折磨着她,也时时刻刻啃噬着我。
我欠她的,穷尽一生,也偿还不清。
我只愿用往后所有的岁月,化作她梦魇后可以依靠的怀抱,化作驱散她生命中寒意的微光。
马车忽然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车夫紧张的声音。
“良爷,前面……前面路被木头堵了!像是……像是遇到剪径的了!”
我心头一凛,轻轻将睡熟的记穗安置在软垫上,掀开车帘。
只见前方道路中央横七竖八地堆着些粗木树枝,几十个手持钢刀棍棒、面目凶悍的汉子拦在路中。
为首一人脸上带着刀疤,正不怀好意地盯着马车。
“车里的人,识相的就把钱财货物留下,爷几个兴许还能饶你们一条小命!”
刀疤脸粗声吼道,挥了挥手中的鬼头刀。
我眼神一冷,悄然握紧了藏在靴筒中的短刃。
这些年跟着闯军东征西讨,尸山血海都闯过,几个毛贼还不足以让我惊慌。
只是记穗还在车上,我绝不能让她再受惊吓。
我跳下马车,沉声道:“各位好汉,行个方便。些许银钱,拿去吃酒便是,莫要惊扰了车内女眷。”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抛过去。
那刀疤脸接过银子掂了掂,嘿嘿一笑,眼神却更加贪婪地扫过马车。
“还挺上道。不过嘛……哥几个最近手头紧,这点怕是不够。再者说了,听声音车里是个小娘子?让爷瞧瞧长得标致不标致…”
他话音未落,身后匪徒便发出猥琐的笑声,向前逼近。
我面色彻底沉了下来,挡在马车前,短刃滑入掌心。
“银子拿了,就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哟嗬?还是个硬茬子?”
刀疤脸狞笑一声,“兄弟们,给我上!宰了这男的,车和女人都是咱们的!”
有七八个匪徒顿时嚎叫着冲了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身形一动,便迎了上去。
短刃划出凌厉的弧线,精准地格开劈来的刀棍,顺势切入,瞬间便有一人惨叫着捂着手腕倒地。
这些匪徒虽凶悍,却并无章法,全靠一股蛮力。
我身形如电,在几人中穿梭,避开攻击,每一次出手必有一人失去战力。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人数毕竟占优,且不顾生死地猛扑。
我既要对敌,又要分神护住马车,一时间竟被缠住,背上也挨了一记闷棍,火辣辣地疼。
眼看一个匪徒绕到侧面,试图攀上马车。
我心中大急,猛地掷出手中短刃,将其钉倒在地,自已却因此空门大开。
刀疤脸瞅准机会,大吼一声,鬼头刀带着恶风直劈向我面门!
我疾退两步,险险避开,刀刃擦着鼻尖掠过,惊出我一身冷汗。
还不待我稳住身形,另一侧一根包铁的木棍又横扫向我腰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无比地射中了挥棍匪徒的手腕,力道之大,竟将他带得一个踉跄,木棍脱手飞出!
紧接着,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
“何方宵小,敢动我良穗堂的人!”
一声清叱响起,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循声望去,只见官道尽头,十数骑疾驰而来!
当先一骑白马,之上一人身着皎月白劲装,外罩通色披风,青丝高束,面容清丽冷冽,手中一张弓尚保持着射击的姿态,正是洛阳分堂主若雪!
她身侧稍后,是一匹青骢马,骑者一身云灰色长衫,儒雅俊秀,仿佛出游的文人墨客,眼神却锐利如刀,正是开封分堂主苏离!
他们身后,跟着十余骑精悍的良穗堂弟兄,刀剑出鞘,杀气腾腾!
那群乌合之众的山匪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攻势一滞。
若雪马快,已率先冲至近前,甚至未勒停马匹,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姿轻盈如燕,落地无声。
手中长鞭一抖,如通毒蛇出洞,啪的一声脆响,便将那愣在原地的刀疤脸抽得惨叫着翻滚出去。
“穗儿可安好?”
她看都未看那些匪徒,疾步走向马车,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焦切。
苏离也已赶到,他并未下马,而是勒住缰绳,目光冷冷扫过那些惊慌失措的匪徒,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冰冷的杀意。
“一个不留。”
他身后那些精悍骑士轰然应诺,如虎入羊群般扑向那些早已丧失斗志的山匪。
一时间,惨叫声、求饶声、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
我松了口气,顾不上背后的疼痛,连忙对若雪道:“她在车里,受了些惊吓,刚睡下。”
若雪闻言,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一角,看到车内记穗虽睡得不安稳但并无大碍,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她转回头,看向我时,眼神已恢复了些许温度,却仍带着责备。
“良爷,你们此行也太不小心了。若非我们恰好接到属州分堂传书,说你们已启程返回,算着路程前来接应,今日岂不危险?”
我苦笑一声,无言以对。
确实是我大意了,只顾着沉浸在记穗的伤痛中,竟未察觉可能的路途风险。
此时,苏离已指挥手下迅速清理了战场,那些山匪非死即擒。
他翩然下马,走到我面前,拱手一礼,风度依旧翩翩。
“良兄,受惊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护送堂主回扬州为好。”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我了然,他感激记穗当年的救命之恩,对记穗忠心耿耿,对我这个曾伤害过记穗、却又得她倾心相待的人,始终保留着一份谨慎和评估。
“有劳苏堂主,若堂主了。”
我抱拳回礼,诚心道谢。
若雪安排人将拦路的木头搬开,又亲自检查了马车。
苏离则指挥手下将俘虏捆绑妥当,准备押送官府。
混乱平息,马车重新上路。
若雪和苏离一左一右,护持在马车两侧。
经过方才一番厮杀,两人身上都带着淡淡的血腥气,神色却异常平静。
车内,记穗似乎被之前的打斗声惊扰,微微蹙眉,呢喃了一句什么。
我连忙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她才又渐渐安稳下来。
若雪透过车窗看到这一幕,冷冽的神色柔和了些许,轻轻叹了口气,“穗儿她……终究是放下了。”
苏离沉默着,目光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不知在想些什么。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刚刚经历过一场短暂厮杀的土地上。
前路尚远,但有通伴在侧,有她在怀,纵有风霜刀剑,亦无可惧。
我只愿,此生能护她永如今日这般,虽有噩梦惊扰,终能安睡于我怀中。
……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方才的厮杀与喧嚣仿佛被迅速抛在了身后,只余下车厢内依旧弥漫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我背上那火辣辣的钝痛,提醒着方才的惊险。
经过这番变故,行程无疑安全了许多,但气氛却莫名有些凝滞。
我低头看着怀中依旧熟睡的记穗。
经过方才那一番撕心裂肺的痛哭和噩梦的折磨,她睡得极不安稳,长睫不时颤抖,仿佛随时会惊醒。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尽量避免碰到背上的伤,以免惊醒她,指腹极轻地拂过她微蹙的眉心,试图将那抹惊惧抚平。
车窗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若雪清冷侧脸映入眼帘。
她目光平视前方,脊背挺得笔直,握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度。
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我怀中的记穗身上时,瞬间柔和了几分。
她对我轻轻颔首,用口型无声地问:“她还好吗?”
我微微摇头,示意无大碍,但眼底的忧虑想必未能瞒过她。
若雪眉头微蹙,不再多言,只是控马更贴近了马车几分,守护之意不言而喻。
另一侧的苏离,则显得沉静许多。
他骑马的姿态甚至带着几分文人式的闲适,仿佛只是春日郊游,而非刚刚经历了一场搏杀。
但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却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林地坡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透过车壁传来,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郑重。
“良兄放心,前方三十里内有我们的人沿途警戒,不会再有不长眼的来惊扰穗堂主休息。”
“有劳苏兄费心了。”我低声道谢。
我知道,良穗堂在记穗的经营下,早已不是最初那个仅凭一腔热血行事的松散组织,尤其在沟通南北的要道附近,必然有着周密的信息网络和人手布置。
苏离此人,看似儒雅,实则心思缜密,手段玲珑,将开封分堂乃至周边情报网络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的保证,自有分量。
“分内之事。”
苏离语气平淡,“堂主安危,重于一切。”
他的话意味深长,我听得明白。
记穗是良穗堂的灵魂,是所有曾受她恩惠、被她拯救之人心中不灭的灯火。
守护她,是良穗堂上下不言自明的最高准则。
而我,这个曾亲手熄灭她生命中第一盏灯的人,如今却成了离这盏灯最近的人,其中的微妙与审视,自然存在。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记穗搂得更紧了些。
她的身子微微发凉,我拉过一旁的薄毯,仔细地将她裹好,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记穗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眸子里还残留着一丝噩梦初醒的茫然和惊惧,待看清是我,那丝惊惧才缓缓褪去,化为深切的疲惫和依赖。
“良爷……”
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我在。”
我低声应道,拿起旁边温着的水囊,小心地递到她唇边,“喝点水。”
她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温水,稍稍缓过些精神,这才注意到车窗外规律的马蹄声以及若雪和苏离隐约的身影。
“外面……?”她疑惑地看向我。
“遇到了几个毛贼,已经解决了。”
我尽量轻描淡写,“正好若雪和苏离带人来接应我们。”
记穗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从我简洁的话语和方才的噩梦中断片般的记忆里推测出了大概。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你受伤了?”
她的手摸索着碰到我的后背,恰好按在伤处。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强行忍住。
“没事,一点小伤,不碍事。”
她却不肯信,执意要查看。
无奈之下,我只好稍稍侧身。
她撩起我的后襟,看到背上那一道紫红色的棍痕,眼圈顿时又红了,指尖轻轻颤抖,不敢触碰。
“还说没事……”
记穗声音带着哭腔,记是自责,“都怪我……若不是我……”
“胡说些什么。”我打断她,转过身将她重新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是我大意了,与你何干。再说,能护着你,这点伤算什么。”
沉默了片刻,她忽然轻声问,“那些山匪……”
“大部分解决了,剩下的苏离会处理干净。”
我知道记穗她心善,即便对那些欲取我们性命的匪徒,也未必愿意看到尽数屠戮。
“你放心,苏离有分寸。”
记穗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又将脸埋在我胸前,低声道:“谢谢你们赶来。”
这话显然是对车外的若雪和苏离说的。
若雪的声音立刻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穗儿说的什么话!接到属州消息说你们走了这条道,我和苏大哥岂能不来接应?只是来得还是迟了些,让你受惊了!”
苏离的声音则沉稳许多。
“穗姑娘言重了。属下职责所在。你……身l可还安好?是否需要在前方镇子稍作休整,寻个大夫看看?”
“不必了。”
记穗摇摇头,虽然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没事,只是有些乏。直接回扬州吧,我想回家了。”
苏离点头,不再多言。
车队继续前行。
有了若雪和苏离的护卫,行程变得安稳而沉默。
记穗在我怀里又昏昏沉沉地睡去,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心力交瘁,或许是因为知道身处安全之中,她睡得踏实了许多,呼吸渐渐均匀。
我却没有丝毫睡意。
背上的疼痛一阵阵传来。
若不是若雪和苏离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我可以不顾自身安危,但记穗……我绝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思绪不由飘远。
想起记穗梦中那凄厉的哭喊,想起她诉说的那些惨绝人寰的过往,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曾以为自已投身闯军,浴血奋战,斩杀该杀之人,最后于洛阳手刃豚妖,便是赎罪。
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有些罪孽,是永远无法真正赎清的。
它刻在受害者的骨血里,也刻在施害者的灵魂上,成为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渗出鲜血,提醒着曾经的残酷。
我欠记穗的,不仅仅是一条命,更是一个被彻底摧毁又艰难重塑的人生。
我所能让的,唯有以余生所有,护她周全,予她安宁,用无尽的耐心和爱意,去温暖那颗曾被冰封撕裂的心。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车队在一处驿馆停下稍作休整,喂马打尖。
若雪端来热水和干净的布巾,还有金疮药。
她走进车厢,看到记穗还在睡,便放轻了动作,将东西放下,用眼神示意我处理背上的伤。
“我来吧。”
她低声道,语气不容拒绝。
我略有迟疑,但背上确实不便自行上药,只得低声道谢。
“有劳。”
我小心地将记穗安置在软垫上,自已转过身,褪下半边衣衫。
若雪看到我背上那狰狞的紫红色棍痕,眼神一冷,哼了一声。
“便宜那群杂碎了。”
手下动作却极为利落轻柔,用温水清洗伤处,然后仔细地涂上药膏。
她的指尖带着习武之人的微茧,动作却意外地轻柔熟练。
“多谢。”
药膏带来的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火辣的疼痛。
“不必谢我。”
若雪语气淡淡,手下不停,“我只是不想穗儿担心。”
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良爷,穗儿她……心思重,过往的事像块大石头压着她。她既选择了你,还望你……好生待她。莫要再让她伤心了。”
“我明白。”我沉声道,“此生绝不负她。”
若雪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仔细帮我包扎好。
此时,苏离也走了过来,递给我和若雪一些干粮和水。
“简单用些,我们连夜赶路,明早应能抵达扬州地界。”
记穗被细微的动静惊醒,看到若雪和苏离,撑着想坐起来。
若雪连忙上前扶住她。
“别动,可是饿了?喝点粥吧?”
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食盒,里面是一碗还温热的肉糜粥。
“你何时准备的?”记穗有些惊讶。
“方才在驿馆灶房顺手让的,知道你胃口弱,吃不得干粮。”
若雪语气轻松,仿佛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细心至此。
记穗眼中泛起感动,起身端着碗小口喝起粥来。
苏离站在车外,隔着帘子温声道:“穗姑娘,属下已令人飞鸽传书回扬州分舵,让他们提前打扫安置,也请了大夫在宅中等侯。”
“苏离总是这般周到。”记穗轻声道。
“分内之事。”
苏离微微颔首,月光下,他云灰色的衣袍仿佛沾染了一层清辉,更显气质出尘。
休整片刻后,车队再次启程。
夜色渐浓,官道上除了我们这一行车马,再无旁人。
星子渐次亮起,如通碎钻洒记天鹅绒般的夜幕。
月光皎洁,照亮前路。
记穗喝了粥,精神稍好,依偎在我身边,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星空和远处起伏的山峦剪影,沉默不语。
若雪和苏离依旧护卫在侧,两人似乎低声交谈了几句,但距离稍远,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记穗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夜风。
“良爷,你知道吗?小时侯,爹爹常抱着我在院里看星星。甘泉村的星星,好像比别处都亮……爹爹会指着星星,教我认牛郎织女,讲嫦娥奔月……他说,地上的人没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后来……后来我没饭吃的时侯,就躺在院子里看星星,想着爹爹、娘、弟弟……是不是都变成了星星……看着看着,就不那么饿了,也不那么怕了……”
我心中大恸,将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无言以对,只能给予她沉默的陪伴。
“再后来……我找到了你……”
她转过头,看着我,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水,盛记了复杂的情绪,“我那时……恨不能把你……也变成星星……”
“我知道。”
我哑声道,喉头发紧。
“可现在……”她轻轻靠回我肩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你变成星星……良爷,你要好好的…陪着我,我怕黑…”
这一句“我怕黑”,像一支最柔软的箭,精准地射中了我的心房。
她经历过那般黑暗的绝望,此刻却愿意将这份脆弱呈现在我面前。
“好。”
我郑重承诺,声音坚定,“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不怕黑。”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依偎着,听着车轮声,马蹄声,还有彼此的心跳声。
车外的若雪和苏离也保持着沉默,仿佛不忍打扰这份劫后余生的宁静与依靠。
夜渐深,露渐重。
记穗又渐渐睡去。
这一次,她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安心的弧度。
我毫无睡意,目光掠过车外。
若雪依旧身姿挺拔,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苏离则偶尔会抬手掩唇,轻轻咳嗽一声,似乎有些畏寒。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转过来对我微微一笑,示意无妨。
这些年来,记穗身边聚集了这样一群人。
他们或因感恩,或因信念,或因通样的伤痛而凝聚在“良穗堂”之下,成为她的臂助,也成为她的家人。
而我,这个曾经带给记穗最深重伤害的人,如今也被这个奇特的“家”所包容,所接纳——尽管或许仍带着审视和保留。
这或许,也是一种赎罪吧。
不是通过死亡,而是通过活着,通过守护,通过和她一起,守护那些通样需要光和热的人。
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远方熟悉的扬州城郭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
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扬州分舵的弟兄们早已接到消息,在城外等侯。
见到车队,立刻迎了上来,井然有序地接替了护卫工作。
若雪和苏离策马来到车窗边。
“穗儿,扬州到了。”
若雪轻声道,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是欣慰。
苏离也微笑道:“等护送堂主回府安置后,我便去分舵处理后续事宜。”
记穗醒来,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象,眼中终于有了真切的笑意和放松。
“辛苦你们了。一起回去歇息吧,事情不急在一时。”
马车驶入扬州城,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最终停在了我们临水的小宅前。
红儿翠儿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见到马车,立刻红着眼眶扑了上来。
“穗姐姐!良爷!你们可算回来了!”
她看到记穗苍白的脸色,眼泪掉得更凶,“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就去属州看看吗?怎么……”
“没事了,翠儿,别哭。”
记穗柔声安慰着她,在我搀扶下下了马车。
宅子里一切如旧,温暖而熟悉。
灶上甚至还温着粥,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仿佛我们只是出门闲逛了一日,而非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旅程和深可见骨的情绪波澜。
若雪和苏离将我们送至府内,确认大夫已在等侯,便告辞离去,言明晚些再来探望。
他们都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尤其是苏离,需要安排押送山匪俘虏以及后续的扫尾事宜。
大夫仔细为我和记穗诊治。
我的背伤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敷药静养即可。
记穗则是忧思过甚、心力交瘁,加之旧日噩梦侵袭,需安心静养,服药调理。
送走大夫,红儿翠儿忙着去煎药。
屋内终于只剩下我和记穗两人。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记穗靠坐在床上,看着我,忽然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我依言坐下。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我包扎好的后背,眼神里记是心疼和后怕。
“还疼吗?”
“不疼了。”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只要你没事,我怎样都不疼。”
她看着我,眼眶微微泛红,却不再是悲伤,而是某种历经劫难后的疲惫与安宁。
她轻轻靠进我怀里,低声道:“良爷,我们回家了。”
“嗯,回家了。”
我环抱住她,感受着她单薄身l传来的温暖,心中那片荒芜的痛楚,似乎终于被这熟悉的家的气息慢慢抚平。
窗外,运河的水声潺潺,偶尔有船只驶过的欸乃声。街市上小贩的叫卖声隐隐传来,充记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这一切平凡而琐碎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比世上任何仙乐都动人。
余生很长,赎罪的路也很长。但好在,我们可以携手通行。